市住建局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太足,林昭推开门时,后颈还带着公交路上被晨风吹出的薄凉。
墙上挂钟的分针刚划过九点十分——他迟到十分钟。
“林副市长?”坐在主位的住建局长张宏明扶了扶眼镜,语气里的惊讶混着点不快。
这场三方联席会从八点半开到现在,环保、住建、水务三部门的头头们已经吵了两小时,会议室里飘着冷掉的茶渍味和烟味,投影幕布上还停着“十年防洪标准vs财政承受能力”的对比图。
环保局长周正国把茶杯往桌上一墩:“张局,不是我说,你们住建就盯着钱袋子,真等暴雨淹了老城区,问责通报可不会写‘因预算不足暂缓’。”
水务局长马明远扯了扯领带:“周局您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主干管网改造要动地下电缆,光协调电力局就得三个月——”
“都消消气。”张宏明揉着眉心,瞥见林昭手里空落落的,连个文件夹都没带,“林副市长这是...没带材料?”
林昭把U盘轻轻放在会议桌上,金属外壳磕出一声轻响:“带了个更重要的。”他走到投影仪前插好U盘,转身时瞥见周正国的眉头皱成川字,马明远的手指在桌下敲着摩斯密码似的节奏——系统的“人性图谱”在视网膜上弹出批注:周正国要政绩要安全,怕担责;马明远要效率要免责,怕麻烦;张宏明要平衡要不出错,怕被顶头上司骂。
“这是我女儿班上小朋友做的‘我家附近的危险点地图’。”投影幕布亮起的瞬间,满屏彩笔涂鸦让会议室静了静。
二十七个歪歪扭扭的标记里,用红色蜡笔圈着积水坑,蓝色画着歪斜的电线杆,黄色标着松动的井盖,“她们画了27个易涝区,其中19个不在我们的监测名单里。”
周正国的茶杯顿在半空。
马明远凑近些,盯着其中一个标注“老邮局门口,奶奶摔过三次”的画,喉结动了动。
张宏明的手指停住了敲桌,眼镜片后的目光沉下来。
“上周三傍晚五点,青园路32号院门口积了半米深的水。”林昭声音放轻,像在说件小事,“有个接孙女放学的爷爷,背着孩子蹚水时滑了一跤。孩子的新书包进水了,爷爷的膝盖现在还贴着膏药——这些在我们的汛期报告里,叫‘零星积水点’。”
会议室里响起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不知道谁先叹了口气,周正国把没抽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小张,把我们的监测名单调出来。”
十点四十分,当林昭把一张小学生手绘的“排水口清理打卡表”贴上白板时,走廊里传来高跟鞋叩地的声音。
苏绾站在会议室门口,米色套装勾勒出玲珑曲线,手里的文件封皮泛着新纸的光泽——《重大行政决策公众参与合规指引》。
“周局。”她截住正要去洗手间的环保局长,嘴角扬着三分笑,“新规第二十一条说,涉及公共安全的重大项目,得纳入‘最小单元见证人制度’。”她翻开文件推过去,“比如,每个易涝点附近选三到五户居民,整改验收得他们签字才算数。”
周正国的手指扫过文件上的红章,抬头时眼里多了丝恍然:“孩子们的蜡笔画...算民意?”
“怎么不算?”苏绾的指尖点了点文件里的案例,“去年西城区幼儿园的‘井盖安全日记’,不就成了管网改造的民意依据?”她侧头看向会议室,透过玻璃能看见林昭正把打卡表上的“每周六清理”改成“社区志愿者轮值表”,“您说,要是让那些画地图的孩子当‘小小监督员’,老百姓是不是更信咱们?”
周正国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转身大步走回会议室。
苏绾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把文件收进鳄鱼皮手包时,瞥见林昭的目光从玻璃上扫过来。
她冲他挑了下眉,踩着高跟鞋往电梯走——任务完成,该去律所处理下个案子了。
下午两点十七分,区政府资料室的百叶窗漏进几缕阳光,照在沈清欢微卷的发梢上。
她整理会议纪要时,U盘编号突然刺进眼帘——“SZ - 2022 - 07 - 报废”。
调出档案室登记册的瞬间,她的指尖顿住:半年前的维修记录写着“302室老电脑被老鼠咬断数据线,申请报废”。
鼠标滚轮往下滑,维修单照片里,那台老电脑的USb接口贴着张便利贴,字迹是她熟悉的小楷:“交社区学校做教学设备”。
沈清欢忽然想起三个月前,林昭说要“给孩子们找点社会实践”,当时她还帮着联系了区教育局。
原来“小小城市观察员”不是临时起意,是他早就在布的局。
她合上文件夹,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
资料室的挂钟指向两点二十分,该把整理好的材料送进林昭办公室了。
经过茶水间时,她听见两个科员在小声议论:“听说林副市长的白皮书,连主编名字都没写?”“可不是,就印了八个字——众人执笔,共护此城。”
沈清欢的嘴角慢慢扬起来。
她抱着文件走过走廊,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封皮上,把“城市韧性建设白皮书”几个字照得发亮。
傍晚五点四十九分,青阳社区活动中心的吊扇吱呀呀转着。
王砚秋搬了把木椅坐在门口,望着屋里围坐的居民代表直搓手——那个总爱挑刺的陈大爷正举着征求意见稿,手指点着“智能监测系统全覆盖”:“装那么多摄像头,是不是以后吐口痰都要罚款?”
林昭接过话筒,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腕间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去年台风天救落水老人时划的。
“陈大爷,不是摄像头。”他调出平板里的模拟动画,“是传感器。您要是在家摔倒,传感器会触发警报,信息加密传给社区医护、您女儿,还有附近巡逻的保安。”
动画里,白发老人扶着腰倒下,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报警已发送,预计8分30秒到达。”陈大爷的老花镜滑到鼻尖,盯着屏幕看了半天:“真能这么快?”
“上个月在福兴社区试点,张奶奶半夜犯心脏病,三分钟就有保安敲门。”林昭蹲下来,和陈大爷平视,“这些设备不拍您吐痰,只在您需要的时候,替您喊人。”
陈大爷的手指摩挲着征求意见稿的边缘,忽然抬头:“那我能当验收的见证人不?就像苏律师说的那个制度?”
“当然。”林昭笑着递过笔,“您不仅能当见证人,以后每个月的设备检查,都请您来监督。”
王砚秋看着陈大爷签完字,又扭头去劝旁边的李婶。
她摸了摸兜里的老照片——那是林昭父亲当社区书记时,和居民们在老槐树下的合影。
照片边角有点卷,可上面的笑容比今天的阳光还亮。
深夜十一点十二分,林昭书房的台灯罩着暖黄的光。
书桌上摆着三份终稿:环保版强调标准,住建版卡着预算,水务版写满工期。
他打开系统界面,输入“跨部门共识生成”,阮棠的淡蓝旗袍身影浮出来,指尖敲着虚拟键盘:“又要信息差博弈?你就不怕他们发现被你当棋子?”
“不是棋子,是合力。”林昭调出修改界面,把所有争议条款改成“试点授权机制”——允许各区自主申报方案,中央财政按成效补贴。
他的鼠标停在“主编”一栏,删除了“林昭”两个字,敲入八个字:“众人执笔,共护此城。”
“明早他们会接到通知。”他关掉系统,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三份修改后的文件上,“说我建议,让基层先闯一闯。”
阮棠消失前,留下句轻笑:“你啊,总把功劳熬成粥,谁喝了都觉得甜。”
清晨六点,林昭把文件装进黑色公文包时,手机震了震。
张宏明的消息:“林副市长,试点方案我看了,可行。”周正国的消息几乎同时弹出:“同意按试点机制推进。”马明远的消息晚两分钟:“基层先试,我没意见。”
他合上公文包,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
今天上午九点零七分,市政府第七会议室,将召开白皮书最终审议会。
公文包里的文件安静躺着,封皮上的八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楼下传来收垃圾的三轮车声,他听见隔壁王奶奶在喊:“小林,早饭在保温桶里!”
林昭应了声,拎起公文包出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次第亮起,像一串被点亮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