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八分的雨丝裹着寒气往领口钻,陈知远把安全帽檐又压低两寸,防水靴踩过积水时溅起细碎水花。
他左手扶着智能井盖的金属边缘,右手举着手机,镜头里红灯闪烁的传感器像颗充血的眼睛。
“第七片区b09号井盖位移报警。”他对着手机念出编号,雨水顺着下巴砸在屏幕上,“已通知市政抢修,预计二十分钟内到达。”视频上传进度条刚跳完100%,裤兜里的对讲机就响了:“老陈,老张在c12等你,说新换的传感器界面有问题。”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往调度站跑。
路过门廊时瞥见地上那个牛皮纸袋——是凌晨捡的,“林副市长亲启”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皱。
正要弯腰,后腰突然被拍了下,老张裹着雨衣冲他笑:“别看了,我早上交班时给信访科小刘带过去。你猜怎么着?”他掏出手机晃了晃,“我昨儿在‘共笔计划’写的‘传感器操作手册要配图解’,今儿系统自动推送了动画教程!”
陈知远摸出兜里的防水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记着三十条环卫工的愿望。
他翻到最后一页,用铅笔补上:“以前上报要填三张表,现在扫码就行。不是干部变好了,是规矩终于管住了懒政。”写完才发现,指腹在纸页上洇出个小水洼,像朵开在深夜里的花。
上午九点五十五分,青阳社区服务中心的会议室挤得像锅煮沸的饺子。
王砚秋扯了扯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把投影仪遥控器递给最前排的秃头大叔:“您来,想调哪栋楼的投影都行。”
大叔粗糙的手指在触屏上戳了戳,三单元的图标“唰”地亮起来,红底白字的反对票数字刺得他眯眼。
可当他划到四单元,屏幕突然跳成暖黄色——是张老人坐在楼梯口揉脚踝的照片,配文:“张奶奶摔了,楼道灯坏半个月没人修。”
“这……”大叔喉结动了动,“我闺女说这系统是作秀,可我昨儿亲眼见小王带着电工来修灯。”他抬头看向王砚秋,对方正把保温杯推到他手边:“您尝尝,新到的野菊花茶,李婶子从山上采的。”
“以前总觉得好事轮不到我。”大叔突然压低声音,指节捏得发白,“上个月我在投影里骂‘社区主任就会摆谱’,您倒好,带着工具箱来我家通下水道。”他抓起遥控器又划了划,整个社区的图标像片星星海,“现在发现,只要我说话,真有人听。”
王砚秋没接话,她望着窗外被阳光镀亮的楼栋。
去年这时候,这里还挂满“强拆违法”的横幅;如今每个单元门口都钉着银色意见箱,箱盖上的“共笔计划”四个字被擦得发亮。
中午十二点零七分,李砚舟把凉透的饭菜推到桌角。
女儿小棠的呼噜声从卧室飘出来,像只小奶猫。
她点开政府服务平台,指尖在“教育救助反馈栏”上悬了三秒,终于敲下:“希望减免申请能增加线上代办功能,很多老人不会操作。”
发送键刚按下,手机“叮”地响了。
她以为又是垃圾短信,却见屏幕跳出:“您提交的建议已列入流程优化清单,预计7个工作日内上线试点。云州市政务服务中心。”
“怎么会这么快?”她盯着短信,眼眶突然发酸。
三个月前她抱着小棠在民政局排了三小时队,工作人员说“表格填错重写”;一个月前她试着在“共笔平台”吐槽,转天就有志愿者上门教她用手机。
她抓起手机拍了张截图,手却抖得厉害。
照片里,“监督员”三个字被她放大到占满屏幕。
刚发到单亲妈妈群,消息就炸了:“我家医保报销也提速了!”“菜场改造意见箱真的有人回!”“小周妈妈,你看我刚收到的养老服务清单……”
李砚舟擦了擦眼泪,把小棠的毛绒玩具往怀里拢了拢。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她手背上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影子。
下午三点四十一分,市府机要室的空调吹得后颈发凉。
沈清欢捏着电话的手有些发颤,省纪委联络员的声音还在耳边响:“你们那个‘共笔平台’……能不能开放部分匿名数据接口?我们要随机抽一百条投稿实地核查,属实率超85%就写进正面典型报告。”
她挂了电话,转身往林昭办公室跑。
推开门时却顿住——空荡的会议室里,林昭正站在城市规划图前,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虎口。
那是他以前熬夜改文件时的小动作,可此刻他的眼睛盯着图上的“青东开发区”,瞳孔却散着焦距,像在看更遥远的地方。
“沈秘书?”林昭突然回头,眼神慢慢聚起焦距,“省纪委的电话?”
“是。”沈清欢递上记着重点的便签,“他们要逆向验证。”
林昭接过便签,指尖在“85%”三个字上轻轻一按:“让技术部准备接口。”他转身看向窗外,市政府大院的梧桐叶在风里翻卷,“去把陈知远的愿望清单拿来,还有李砚舟的教育救助建议。”
沈清欢应了一声,却没急着走。
她望着林昭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西装领口的褶皱比往常多了两道——这个总把衬衫扣到最顶的人,今天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一截苍白的锁骨。
晚上八点二十九分,林昭书房的台灯投下暖黄光晕。
阮棠的身影淡得像片即将消散的雾,淡蓝旗袍的纹路都有些模糊。
她捧出的电子档案泛着微光,上面“城市发展模块人格化跃迁”几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
“情感屏蔽结束了。”阮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它不需要宿主驱动了,就像……您培养的孩子终于会自己走路。”
林昭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想起三个月前阮棠还能实体化递茶,想起系统刚激活时那个机械的电子音,想起昨晚她为了修复数据熬到凌晨——可此刻,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宿主。”阮棠突然笑了,眼尾的虚拟泪痣闪了闪,“去看看窗台上的纸页吧。”
林昭转身。
不知何时,书房地上散落着几十张投稿纸,被夜风吹得满屋乱飞。
一张浅蓝的纸页飘到他掌心,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家今晚多开了一盏灯。”
他盯着这句话,喉结动了动。
窗外又起一阵风,纸页们呼啦啦飞起来,像一群白色的鸽子。
阮棠的身影在鸽群中渐渐淡去,最后只余下一句耳语:“您听,风在签名。”
当最后一片纸页落下时,林昭的手机在桌上震动。
他拿起一看,是条施工进度提醒:“青阳区第三街道施工现场,明日上午十点需重点核查。”
他望着屏幕上的时间——九点零三分,窗外的夜色正浓。
风穿过窗棂,带来远处施工机械的低鸣,像首还未写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