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欢的指尖在手机屏上顿了顿,晨光从纱窗漏进来,在她眼下浮起一圈青影。
昨夜林昭回来时她没睡,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轻响,听见他脱西装时金属扣蹭过椅背的吱呀,却没听见往常那声“清欢,我回来了”。
此刻她端着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瓷碗边沿被掌心焐得发烫,推开书房门时,那股甜香裹着油墨味涌出来——林昭正伏在书桌上,钢笔在《青阳区公共服务白皮书》草案上沙沙游走,台灯在他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昭哥。”她放轻脚步,碗底落在木桌的声音像片羽毛,“粥要凉了。”
钢笔尖在“老年群体出行便利”几个字上悬了悬,林昭抬头,目光像浸在深潭里的月光,“几点了?”
“五点四十五。”她伸手摸他的后颈,皮肤凉得惊人,“你又没睡?”
他没接话,把刚改好的那页推过来。
墨迹未干的“以使用频率和紧急程度排序”几个字压在“优先保障”上面,像块镇纸。
“昨天社区调研,王奶奶的电梯卡刷了三年,李师傅的送医急救需求三个月才报一次。”他指节抵着草案,“情要讲,但决策得端平秤。”
沈清欢的喉咙突然发紧。
三天前徐知远的协进会事件里,林昭为安抚情绪激动的拆迁户被推搡着撞在消防栓上,当时她看见他额角渗血,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继续调解;昨夜她给他擦药时,酒精棉按在淤青处,他眼都没眨一下——系统为保护他的精神状态启动了情感屏蔽,痛觉、疲惫、甚至对她的牵挂,都被暂时锁进了黑匣子里。
“你还感觉不到疼吗?”她脱口而出,指尖碰了碰他手背的旧疤,那是十年前替她挡自行车留下的。
林昭的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尾,又落回草案,“疼是私事。现在有七千户等着电梯开工,不能停。”他抽出钢笔帽,在“使用频率”四个字下画了道着重线,“把修改版发给发改委,八点前要收到反馈。”
沈清欢接过纸页时,指腹蹭到他掌心的薄茧。
那茧是去年帮独居老人通下水道磨出来的,是前月蹲在工地和农民工对图纸蹭出来的,此刻隔着一层麻木的屏障,却依然硌得她心口发疼。
她转身时假装整理窗帘,任由眼泪砸在窗台上——晨光里,那滴泪像颗碎钻,折射出对面楼顶新挂的“民生热线24小时畅通”红幅。
上午八点零六分,《云州时报》编辑部的空调“嗡”地响了一声。
顾轻语把最后一张《光之来源》纪录片光盘塞进防震盒,封条上“省纪委专递”几个字被她用马克笔描得粗重。
助理小周抱着一摞盲文贴纸站在旁边,镜片上蒙着层雾气:“顾姐,真要给省纪委寄二十张?他们哪看得过来——”
“所以要贴盲文编号。”她头也不抬,把贴纸精准贴在光盘边缘,“视障委员摸得到,聋哑委员有手语版解说。”她指了指墙角的录音设备,“刚才聋哑学校的孩子们录完了,他们说‘光’这个词用手语比说出来更亮。”
小周盯着电脑后台——过去十二小时,读者投稿从三千飙到一万二,最新一条来自Id“改过自新的小偷”:“去年被抓时,民警没铐我儿子,让我先给他喂完奶。这城配得上好政策。”他喉结动了动:“他们真会看吗?”
顾轻语把最后一个盒子封死,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淬了火,“可只要有一个人看了,就会顺着这些投稿摸到青阳区的民生账本。”她抓起车钥匙,“走,去邮局。我要看着这些光盘进邮包。”
十点十九分,天楚律师事务所的多功能厅飘着油墨味。
苏绾踩着细高跟绕场一周,停在修鞋匠王小秋的客流笔记前——泛黄的本子上记着“3月15日,张奶奶修鞋2次,说电梯通了不用爬六楼”“4月2日,李大爷修伞1次,说社区食堂的粥比家里的稠”。
她转身对三位居民代表——王小秋、养老院护工刘砚舟、外卖骑手赵小舟——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们是临时策展人。”
“啥?”王小秋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我就一修鞋的——”
“您记录的是真实。”苏绾抽走他手里的破布,塞给他枚银色胸牌,“下周人大成立‘民生叙事真实性审查委员会’,所有质疑者都要现场比对原始凭证。”她望向台下举着摄像机的记者团,“这不是展览,是证据陈列室。”
老记者张伯的镜头在刘砚舟拍的老人笑脸墙上顿住,那些照片里的皱纹都漾着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苏绾的红指甲敲了敲赵小舟画的配送热力图——颜色最深的区域是养老院和学校,“我们想让‘真实’重新成为权力的门槛。”她转身时,窗外的阳光正穿过“无声证言展”的横幅,在她身后投下一片金斑。
下午两点三十七分,虚拟空间的“青阳城投影模型”闪着幽蓝的光。
林昭的倒影在十万盏灯里忽明忽暗,阮棠的淡蓝旗袍在数据流中浮动:“情感屏蔽剩余时间:18小时03分。警告:若强行延长,可能导致短期记忆紊乱。”
他的指尖悬在模型上方,停在一片暗区——那是三个尚未点亮的城中村。
“这里还有三百户没投稿。”他调出社区名单,“明天派专员上门,不限形式:画画、录音、让孩子代笔都行。”
“为什么?”阮棠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疑惑,“系统显示这三个区域的政策触达率已达标。”
“因为有人没举手。”林昭的倒影在暗区里放大,“没人举手的地方,灯也要亮。”他按下确认键,模型里那片暗区开始闪烁,像片即将被唤醒的星空。
傍晚七点十二分,市委大院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陆明鸢的黑色轿车碾过满地碎金,她望着顶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直到它消失在后视镜里。
手机在腿上震动,父亲的来电显示刺得她眯起眼:“明鸢,你疯了?二期用地审批怎么能签同意?姓林的差点让我们卡壳在环保评估——”
“可他也让整个青阳记住了什么叫‘该办的事,不等人’。”她打断父亲的怒吼,望着车窗外正在装路灯的工人,“上个月暴雨,开发区积水,他带着应急队在水里泡了整夜。那些工人说,林副市长的雨靴里倒出来的水,能浇半块菜地。”
电话那头沉默了。
陆明鸢摸出包里的项目书,“爸,新能源产业园需要的不是钻空子的审批,是能扛住风雨的政策。”她把手机贴在耳边,轻声道:“我不是站他那边……我是站在光里。”
夜风卷着梧桐叶扑在车窗上,司机突然说:“陆总,东环路环卫调度站的灯没亮。”
陆明鸢抬头,透过渐浓的暮色,看见两公里外的调度站像座沉默的灰盒子。
她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刚要发微信,又顿住——屏幕上的时间显示七点二十八分,而林昭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凌晨四点十八分的东环路还浸在夜色里。
环卫工老陈把最后一捆垃圾塞进转运车,哈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散成雾。
他弯腰捡地上的塑料袋时,看见调度站门口放着个牛皮纸袋,封面上“林副市长亲启”几个字被露水洇得有些模糊。
老陈直起腰,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线,把袋子揣进怀里。
他知道,等天亮了,这袋子里的东西——三十份环卫工手写的“愿望清单”,会被送到该去的地方。
就像去年冬天,他在清单里写“希望调度站有热乎的姜茶”,今年冬天,调度站的暖壶就没凉过。
而此刻,那袋带着露水的愿望,正贴着老陈的胸口,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