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零七分的23栋502室,卫生间的换气扇发出刺耳的嗡鸣。
郑砚秋膝盖抵着潮湿的瓷砖,左手攥着半干的抹布,右手的牙刷卡在蹲便器的缝隙里——省级\"智慧社区\"App五小时前就提示\"已派单\",可维修工此刻还堵在三十公里外的跨江大桥上。
他低头看了眼智能手表,工单进度条停在\"运输中\",蓝色百分比数字像在嘲笑他。
\"操。\"他骂了句,手背蹭过额头,污渍在眉骨上抹出道黑印。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时,他正用指甲抠水管接口处的陈年污垢,指尖传来钻心的疼。
屏幕亮起的瞬间,来电显示\"林昭\",他愣了一秒才接起,声音带着股憋了半夜的火气:\"林处?
我这儿......\"
\"打开洗手台的柜子,第三格有根铁丝。\"林昭的声音比卫生间的瓷砖还凉,却带着种让人安定的笃定,\"老黄昨天修屋顶时塞进去的,他说老楼管道这毛病,铁丝比通厕剂管用。\"
郑砚秋的手顿在半空。
他确实记得老黄——那个总叼着烟卷、裤脚沾着沥青的街道老员工,昨天在楼顶修漏雨时,往他工具箱里塞东西的动作快得像变戏法。
此刻他伸手拉开柜门,第三格果然躺着根锈迹斑斑的铁丝,尾端还缠着圈褪色的红胶布。
\"系统能算出堵塞概率,但算不出谁会多备一根铁丝。\"林昭的声音从手机里飘出来,混着背景里若有若无的翻纸声,\"挂了,明天见。\"
电话挂断的忙音里,郑砚秋盯着那根铁丝。
它在手机冷白的光线下泛着暗黄,红胶布边缘卷翘着,像谁用心系上的记号。
他突然想起昨夜何小秋在汇报会上展示的照片:老黄和她坐在屋檐下,头顶塑料布被风吹得猎猎响,两人中间摆着两桶泡面——那桶面的汤里,漂着的哪是蔫青菜,分明是没被系统收录的、活的人间。
晨光爬上窗台时,郑砚秋终于直起酸麻的腰。
铁丝还攥在手里,掌心被锈迹染成了青灰色。
他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衬衫皱得像团废纸,眼下挂着青黑的影子,可嘴角却不自觉地翘着——这种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解决\",比任何完美的算法推演都让人踏实。
上午十点五十二分,社区活动室的投影仪亮起时,孙知远的白衬衫领口还沾着半块饼干屑。
她站在幕布前,指尖轻点激光笔:\"87%的居民不知道'智慧社区'App在哪下载。\"台下传来零星的抽气声,吴志远在最后一排捏扁了矿泉水瓶,\"63%认为人脸识别门禁'像被监视'。\"她顿了顿,切换投影,\"但最常使用的功能是——\"
\"物业电话黄页!\"后排传来个清亮的童声。
陈小舟举着画满星星的伞站在门口,发梢还滴着晨露,\"我奶奶说,按那个红按钮比点手机快多了!\"
孙知远笑了,点击下一张投影。
陈小舟的手绘图占满整个屏幕:社区中央是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根下摆着石桌石凳,三个白胡子爷爷在下棋;树杈间挂着个竹编秋千,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荡得老高;角落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黄爷爷修车不收钱\"。
\"我们建的未来,是他们想要的吗?\"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画纸上的蝴蝶,却在会议室里激起涟漪。
何小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昨天修屋顶时留下的伤口,老黄从后排探出头,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吴志远突然站起身,他的军绿色工装裤沾着水泥点,拍了拍陈小舟的脑袋:\"小同志,这画能借我用用不?
明天给你买橘子汽水。\"
中午十二点十四分,区政府三楼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太凉。
林砚秋站在茶水间的绿萝后面,指尖捏着个银色U盘,指甲盖泛着青白。
她望着走廊尽头的沈清欢——对方正抱着一摞文件往林昭办公室走,高跟鞋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沈姐。\"林砚秋叫住她时,喉咙发紧。
她把U盘塞进对方掌心,迅速缩回手,像碰了团烧红的炭,\"秦组的内部评估报告......您转林处。\"
沈清欢的手指在U盘上轻轻一压,便明白了分量。
她扫了眼四周,将U盘塞进文件堆最底层,抬头时笑得温柔:\"谢了,小林。\"转身时,藏青西装下的肩线绷得笔直——这是她父亲教的\"送急件\"姿势,稳当,不让人看出端倪。
林昭接过文件时,阳光正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金斑。
他没急着打开U盘,反而抽出自来水笔,在便签纸上唰唰写着什么。
沈清欢凑过去看,见他在\"省级系统响应延迟4.8小时\"旁边画了个箭头,指向五年前的手写记录:\"2018年暴雨夜,社区干部背老人下楼用了47分钟。\"
\"进步,不该以遗忘为代价。\"他在资料包封面写下这句话,墨迹未干便合上,放进黑色公文包最里层。
沈清欢注意到,他的钢笔帽上还沾着点红漆——和郑砚秋昨夜找到的铁丝上的红胶布,颜色一模一样。
下午五点三十九分,虚拟沙盘室的蓝光里,何小秋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盯着悬浮在半空的两个暴雨夜模型:左边是省级算法推演的\"最优解\"——无人机优先扫描主干道积水,智能调度车疏通下水道;右边是五年前的真实记录——社区主任背着透析病人跑过三个路口,协管员用铁锨挖开堵塞的雨水篦子。
\"生命权重无法归一化。\"系统的机械音响起时,何小秋突然伸手按住暂停键。
她的指甲盖还带着修屋顶时的血渍,此刻正微微发抖:\"你们......怎么决定优先级?\"
林昭没立刻回答。
他走到沙盘前,抬手触碰那个背着病人的虚拟身影——模型突然变得立体,能看清老人苍白的脸和主任额角的汗珠。\"听电话铃响的urgency。\"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深夜三点,独居老人的求助电话响得比任何工单都急;暴雨天,透析病人的家属哭腔比任何数据都烫。\"
何小秋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操作台。
她想起昨夜张奶奶的床被塑料布护着时,老黄说的那句\"我这儿没香水\"——原来最精密的算法,也算不出人心底最原始的、想护着点什么的念头。
晚上七点五十五分,省财政厅监控室的落地窗外,晚霞把云州染成了蜜色。
贺砚清捏着秦砚舟团队的报告,指节泛白。\"我们低估了'非结构化需求'的密度。\"他念出这句话,突然将报告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枸杞晃了晃。
电话接通时,京南的晚风正穿过听筒。\"清源母体那边......有没有类似'记忆图谱'的东西?\"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像怕被人听见,\"当年为什么停用?\"
对方沉默了足有十秒,背景里传来翻旧档案的沙沙声:\"有。
但三十年前就停用了——太耗'人'。\"
贺砚清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想起林昭上个月在汇报会上说的话:\"治理不是解方程,是织毛衣。
针脚密了扎手,松了漏风,得用点人心做线。\"他摸出手机,对着窗外拍下张照片——云州的灯火正次第亮起,像撒了把星星在人间。
\"林昭......你到底唤醒了什么?\"他对着手机轻声说,屏幕的冷光映得他眼底发亮。
深夜十一点,林昭站在书房窗前。
楼下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影子投在地上,像陈小舟画里的那棵。
他摸出钢笔,在\"百日体验计划\"的方案末尾添了句备注:\"让技术员住老楼,让算法师学修水管——有些课,得用脚底板上。\"
窗外,三桥街道的方向飘来阵桂花香。
他知道,明天清晨六点三十分的会议室里,会有二十个年轻的技术员抱着铺盖卷报到——他们将在老旧社区住满百日,跟着老黄修屋顶,跟着孙知远记诉求,跟着郑砚秋通厕所。
而这场关于\"人\"的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