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擦扳手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没化净的雪粒子。
青阳区老旧家属院的路灯还没熄,光晕里那辆电动公务车像块方方正正的银砖,碾过昨夜积的薄冰,\"吱呀\"停在修车摊前。
车门开的瞬间,他先闻见股淡淡的雪松香水味——和社区王主任用的不一样,更冷,像高山上的雪。
穿定制西装的女人跨下车,高跟鞋尖刚沾到地就缩了缩,眉峰皱成两道细弦:\"这路...怎么不修?\"老黄乐了,把扳手往油腻腻的围裙上蹭了蹭:\"姑娘,这路修了二十年,去年刚铺的沥青。
您脚底下那块洼,是前天送菜三轮压的——您要嫌脏,我这儿有草垫子。\"他弯腰去翻工具箱,再抬头时,女人正盯着他摊开的轮胎补丁发呆,睫毛上凝着霜,活像只被冻傻的雀儿。
\"海归专家也来修车?\"老黄咧开嘴,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
女人指尖的平板\"咔嗒\"磕在车框上,抬头时眼底还带着被冒犯的愣:\"我是省大数据中心的...何小秋。\"话音未落,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林昭裹着件藏青呢子大衣,领口沾着雪,走过来时肩头抖落小片白。
他拍了拍老黄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围裙渗进去:\"他不修车,修的是人和人之间的路。\"转身对何小秋时,眉梢微挑,\"23栋7户独居老人,3个留守儿童,1位失能退役军人——从今天起,你是他们的'数字网格员'。\"
何小秋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林昭已经从大衣内袋摸出张便签纸:\"张奶奶每周三、五、日上午九点透析,你得提前半小时到;小宇的课后托管班在巷尾裁缝铺,钥匙在门墩第三块砖下;周叔的轮椅需要防滑垫,我让老黄从修车铺找了旧轮胎皮——这些,省级智慧系统里没有。\"他把便签递过去,指尖扫过何小秋手腕上的智能手表,\"但你有三十天,证明系统能学会。\"
老黄看着何小秋捏着便签纸发怔的模样,突然扯了扯林昭袖子:\"小林,那姑娘手脖子上戴的,比我修的电动车仪表还花哨。\"林昭低头笑,哈出的白气里,何小秋已经踩着积水往23栋走了,西装裤脚沾了泥,倒比刚才鲜活了些。
区政府小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太足,秦砚舟的金丝眼镜蒙了层雾。
他摘下眼镜擦拭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百日体验计划书》?
林市长这是要让我的团队当社区保姆?\"指尖叩了叩桌上的文件,\"顶尖工程师通下水道,和扶贫表演有什么区别?\"
林昭端着保温杯,杯壁上凝的水珠在文件边缘洇出个圆。
他不紧不慢翻到附件页,推过去:\"我申请了省里'智慧城市样板工程'专项资金。\"秦砚舟的手指顿在半空——附件里赫然盖着省财政厅的红章。\"只要贵团队能用省级系统,三十天内解决这十个小区的真实问题清单。\"林昭的指尖划过纸上罗列的条目:\"六楼老人透析接送、屋顶漏水应急响应、儿童课后托管缺口——资金立马到账。\"
秦砚舟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你设局。\"
\"我设的是考场。\"林昭放下杯子,杯底磕在木桌上的轻响里,他看见秦砚舟耳尖泛起薄红——和五年前那个在拆迁现场拍桌子的年轻科长一模一样,总把\"效率\"两个字刻在眉骨上。
三桥街道档案室的霉味钻进鼻腔时,林昭打了个喷嚏。
沈清欢抱着档案盒从旧木架后转出来,发梢沾着灰,眼尾却弯着:\"找着了。\"她把一叠泛黄的会议记录放在桌上,纸页边缘卷着毛边,\"五年前的拆迁协调会原始笔录,还有居民手写的诉求卡——张阿姨写她儿子要转学,李叔说他种了二十年的葡萄树要挪,都在这儿。\"
林昭翻开第一页,墨迹已经褪成浅灰,却能看见当时的记录员在\"补偿款\"三个字旁画了三个感叹号。
他摸出手机扫描,系统提示音像片羽毛扫过耳膜:\"检测到高情感密度历史数据......'历史补偿'模块启动。\"
虚拟沙盘在桌面投影展开时,沈清欢倒抽了口气。
2019年的暴雨在沙盘中翻涌,穿雨靴的女人抱着发烧的孩子站在未签约房前,系统数据条在她头顶跳动:\"算法建议补偿款上调8%,未计入'转学焦虑'0.3%、'邻里断裂'1.2%、'葡萄树情感价值'8.1%——实际决策偏差17.3%。\"
林昭的指节抵着下巴,看沙盘中的女人最终签了字,却在三个月后搬离时,把孩子的转学证明揉成了团。
他摸出钢笔,在备注栏写下:\"有些账,只能用心算。\"
\"何工!
油毡要裹三层!\"陈小舟举着伞往楼顶跑,伞骨被风刮得翻起来,露出里面画满星星的伞面。
何小秋蹲在漏雨的瓦片间,刘海沾在额头上,手被油毡纸划了道血口子。
她低头看智能手表——信号格全灭,云平台报修流程卡在\"等待人工审核\"界面。
老黄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小何,把麻绳从第三块瓦底下穿过去!\"他举着个铁桶,里面装着熬化的沥青,\"当年我修屋顶,你这岁数还在喝奶粉呢!\"
何小秋咬着牙把油毡往瓦片下塞,麻绳勒得虎口生疼。
等最后一块油毡绑紧时,雨停了。
老黄喘着粗气爬上楼顶,递来包纸巾:\"擦手吧,我这儿没香水。\"他指了指屋檐下摊开的塑料布,\"张奶奶的床在底下呢,没湿。\"
当晚汇报会的投影屏上,何小秋的照片有些模糊——老黄和她并肩坐在屋檐下,头顶的塑料布被风吹得猎猎响,旁边摆着两桶泡面,汤里漂着根蔫了的青菜。
她的声音带着鼻音:\"系统里没有'临时屋顶绑定'字段......\"停顿了两秒,\"但它救了张奶奶的床。\"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风声。
秦砚舟的钢笔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林昭书房的台灯调到最暗,系统界面的蓝光在墙上投出个摇晃的影子。\"制度记忆图谱\"覆盖了青阳近五年47项决策,阮棠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棉絮:\"调用成功......代价已记。\"
林昭突然捂住太阳穴。
童年的记忆像被揉皱的纸,父亲带他去菜市场买冬瓜的场景里,冬瓜皮上的白霜还在,讨价还价的声音却模糊了——具体是\"三块五\"还是\"三块八\",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闭眼靠在椅背上,嘴角却翘着:\"值了。\"
窗外,京南方向的红点又开始闪烁,频率比昨夜快了些,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
凌晨一点零七分,23栋502室的老式挂钟敲响第一下。
郑砚秋跪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手指抠着瓷砖缝,听着头顶刚修好的屋顶传来细碎的滴水声——那是他用铁丝缠着的油毡没绑紧。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相册里那张老照片格外清晰:1998年的阮棠站在京南审计局门口,身后的招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