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二分,市委家属院东门的梧桐叶上还凝着露珠。
刘国栋拖着行李箱走出17栋单元门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这是他给陈砚舟当司机长八年养成的本能,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
他加快脚步,灰色夹克的拉链蹭到下巴,生疼。
“刘哥早啊。”
网约车停在单元楼下的瞬间,副驾驶车门被人轻轻推开。
赵启年探进半张脸,笑得像春风里的老邻居,“去火车站?我正好要去高铁站接人,顺路捎一段?”
刘国栋的手在行李箱拉杆上攥出青白,喉咙发紧。
昨晚纪委谈话室的白炽灯还在眼前晃,女儿说手术费凑够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声比血压计的滴答还响。
此刻看见赵启年,他想起对方三天前在楼道里拍他肩膀的话:“有些事,压着比说出来沉。”
“坐、坐。”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挪到后排。
赵启年坐定后,司机踩下油门,家属院的红砖墙缓缓后移。
“听说老家新修了卫生所?”赵启年从帆布包里摸出个保温杯,“我上个月回趟乡下,村头那破诊所换了新设备,你爹的糖尿病复查不用跑县城了。”
刘国栋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上个月父亲住院,是陈砚舟让财务从“维修款”里拨了两万,但当时签的那张单子...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对了,”赵启年望着窗外闪过的早餐摊,声音突然放轻,“纪委最近在整辅助人员权力清单。我昨天翻文件,有句挺有意思——‘签字的笔,有时候比红头文件还重。’”
网约车在路口刹住,红灯的光晕透过车窗漫进来。
刘国栋盯着赵启年搭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刚才还在翻保温杯,此刻却像钉在裤缝上,稳得吓人。
他想起今早出门前,老伴把他藏在旧皮鞋里的三个信封塞进垃圾袋:“咱不拿不干净的钱。”
“到了。”司机停在火车站东广场。
赵启年先下车,从兜里摸出名片塞进刘国栋手心:“有事,随时找我。”他转身时,晨光正落在名片上——“市委办公厅督查室 赵启年”几个字泛着金漆,刺得刘国栋眯起眼。
上午九点三十四分,市机关事务管理局会议室的投影仪亮起时,陈砚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新任局长站在台前,投影屏上两张停车记录像两把刀:黑色奥迪A6L、银色考斯特,连续三个月停在“云河湾小区地下车库b2 - 18”,每日计费80元,累计欠费6.7万元。
“虽未明令禁止,但是否构成公共资源私用?”新任局长的声音像冰锥,“请相关同志三日内提交说明。”
陈砚舟盯着自己的倒影在茶杯里晃动。
上周五他还让司机小王把考斯特开去接老领导,现在小王正低头记录,钢笔尖把纸面戳出个洞。
会议室里的空调开得太足,他后脊梁却冒着火,想起昨夜匿名短信:“老周的话,纪委信了七分。”
中午十二点零七分,青阳区政务服务中心二楼茶水间飘着速溶咖啡的苦香。
苏绾踩着细高跟推门进来时,财务科的小吴正对着电脑皱眉。
她晃了晃手里的星冰乐,笑眼弯成月牙:“吴姐,查账呢?我听说最近连临时工补贴都要翻旧账?”
“可不嘛!”小吴关了电脑屏幕,“就说刘国栋那‘年度优秀奖’,奖金走的是专项维修经费,发票都是后补的。我昨天翻凭证,连签字日期都是手写改的。”
苏绾抿了口咖啡,指尖在杯壁上敲出轻响:“怪不得审计像刮台风,我今早去税务局,连茶水费都要附明细。”她转身要走,又似想起什么,“对了,吴姐,维修经费的验收单是不是要分管领导签字?刘国栋一个司机长...啧啧。”
小吴的手机在桌面震动时,苏绾已经走到楼梯口。
她望着玻璃窗外的梧桐树,口红在唇角勾出半道弧——林昭说要“内部自查与外部监督夹击”,她这杯咖啡,该是滴进热油里的水了。
下午三点五十一分,市委老办公楼档案室的灰尘在阳光里跳舞。
林昭戴着白手套,指尖划过“应急维修专项资金”台账,停在2021年8月15日那页:“夜间电路抢修12万元,施工单位宏远机电,验收刘国栋”。
当日值班记录上,全市供电正常的红章刺眼。
“时间戳冲突,施工单编号与次年项目重复。”阮棠的声音在耳麦里轻得像叹息,“典型的空单套现。”
林昭合上档案盒时,封皮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随行的小张抱着复印件,喉结动了动:“林处,这...要直接交纪委?”
“转交审计组。”林昭把档案盒递给小张,“就说‘发现疑似流程瑕疵’。”他望着窗外的云,想起今早赵启年发来的消息——刘国栋的女儿在医院签了手术同意书,家属栏写着“自愿配合调查”。
傍晚七点十三分,云州电视台《民生直通车》演播室的灯光还亮着。
编导小周拆开匿名快递时,U盘里的三段音频让他手都抖了:
“老子签字比科长还管用,陈秘说了,这叫‘灵活办事’。”——刘国栋的醉话带着酒气。
“陈秘书长喝的茶是西湖龙坞的,每月两斤,发票开成绿植养护。”——物业经理的声音压低了。
“账本烧了?你傻啊!地砖下面那层夹层,当年老周贴的瓷砖,谁能想到?”——司机小王的妻弟急得直跺脚。
与此同时,城西公寓的阳台上,林昭看着手机推送的热搜:#云州司机长辞职牵出巨款# 阅读量破千万。
阮棠的旗袍纹路在玻璃上投下涟漪:“他以为辞职就能脱身,却不知,辞职信才是第一份正式口供。”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楼下便利店的电视正播着新闻预告:“今晚《民生直通车》特别报道:一个司机长的‘权力之路’?”林昭摸出兜里的U盘备份,转身时瞥见茶几上摊开的审计局通讯录——第七页,电子数据室的电话被红笔圈了又圈。
深夜十一点二十七分,市审计局电子数据室的空调嗡鸣着。
技术人员小陈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把最后一个硬盘接入电脑。
屏幕亮起的瞬间,他愣住了——那串标着“2019 - 2023公车使用记录”的文件夹里,除了陈砚舟的两辆专车,还有三辆挂着“临时牌照”的车,行驶轨迹全部指向云河湾小区。
他刚要点击打开,桌上的座机突然响起。
“喂?”
“小陈,把2021年应急维修的电子台账调出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尤其是宏远机电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