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的清晨,薄雾还没散尽,顾云立就被顾江海的摩托车喇叭吵醒了。他扒着窗户往下看,小叔穿着件簇新的皮夹克,正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往车后座捆,嘴里还嚷嚷着:“我说云立,快点!马上就要高考了,别看现在大过年的,可是你已经开学了,再磨蹭赶不上同班同学了!”
顾云立趿着拖鞋冲进客厅,楚芳菲正往他书包里塞煮鸡蛋,滚烫的蛋壳烫得她直甩手:“路上吃,垫垫肚子。你小叔特意去给你买的错题本,说省城重点高中都用这个,你可得好好用。”
“知道啦妈。”顾云立抓过一个鸡蛋,在茶几上磕了磕,“小叔,你这包塞的啥?沉得跟石头似的。”
“你管那么多。”顾江海拍了拍背后背的书包,神秘兮兮地说,“到了学校再看,保证对你高考有用。”他突然正经起来,拍了拍顾云立的肩膀,“上次跟你说的想提前了解一下国际商务的东西,你应该是感兴趣的吧?这里有些资料,你课余时间看,我在公司给你留着位置呢,等你考上大学,咱们还能合作拓展业务呢。”
顾云立心里一暖。顾江海以前总爱贪玩,自从顾江山走后,愣是戒了玩瘾,天天去打理公司的大小事务,说要“给侄子攒启动资金,给嫂子攒养老资金,想给自己攒家庭资金。”顾云立咬了口鸡蛋,含糊着说:“放心吧,我肯定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学有所成回来的。”
在木雕车间,邓溶早早就把早饭端上了桌,些许还保留着过年的气氛。叶兆康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牛肉面推到叶子明面前,筷子往碗里一戳:“多吃点,这学期开始住校了,到了学校可没这手艺。”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把磨得锃亮的刻刀,“子明,给你个东西,你外公传下来的,说雕东西的时候心要静,做题也一样。”
邓溶往叶子明包里塞着水果:“别总熬夜,要劳逸结合,你爸昨天还说,等你考完高考,我们有空的话,就带你旅游放松放松。”
“子明,加油!”林宏宇端着碗粥,从厨房探出头来。林宏宇虽是叶兆康的徒弟,跟着学木雕快一段时间了,他早已融入这个家庭,成为了叶子明哥哥一样的存在。他脸上还沾着点木屑,“我没有读过你们这么多书,这个是我在网上看到的一些资料,里面夹着大咖们整理的数学公式,你看看有用不。”
叶子明心里一热。林宏宇比他大一岁,真真切切的能像个小大人似的照顾他。他拿起那把刻刀,刀柄被磨得温润:“爸,妈,你们放心,我肯定考上理想的大学。”
童世婷家的阳台上,妈妈正帮她系围巾,指尖划过她冻得发红的耳垂:“婷婷,妈给你装了袋红糖姜茶,晚自习冷了就泡点。你说想考师范,妈托客户问了,城南那个重点中学这几年非常缺老师,一直都会招老师,你加把劲,咱争取一步到位。”
“妈,我知道。”童世婷看着妈妈鬓角的白发,突然鼻子发酸。爸爸走得早,妈妈一个人供她和弟弟们读书,账本上的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妈妈笑着帮她理了理刘海,“你爸在天上看着呢,肯定盼着你开开心心的。对了,林宏宇昨天来送了本英语作文模板,说是他托人从省城买的,你拿去看看。”
童世婷愣了愣,想起那个总爱脸红的男生,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三个少年在学校操场碰头,几人面对面笑了笑,再次互道了新年好,晨光正好穿过云层。顾云立的帆布包敞开着,露出里面一摞厚厚的竞赛真题,是小叔托人从省城淘来的;叶子明的书包侧袋里插着那把刻刀,阳光照在上面,闪着细碎的光;童世婷的手里攥着那本英语模板,封面上还贴着张便利贴,是林宏宇清秀的字迹:“加油,等你好消息。”
“走吧!”顾云立扛起书包,往站台跑,“四个月后,大学见!”
叶子明和童世婷相视而笑,跟了上去。火车鸣笛的声音刺破晨雾,载着他们的憧憬,往梦想的方向驶去。
大年初七的木雕车间,本应该是准备开工大吉,热热闹闹,而此时确随着天气冷得像冰窖。唐大庭搓着冻僵的手,第三次把银行卡插进Atm机,屏幕上“余额不足”的字样刺得他眼睛生疼。刘春玲的电话依旧是自从那前年最后的短信后打不通了,微信被拉黑,仿佛这个人从未在他生命里出现过。
“唐大庭!你给我出来!”
粗暴的喊声从车间门口传来,唐大庭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转身出去,只见三个穿着工装的男人叉着腰站在雪地里,为首的是修机器的老王,手里还拿着张欠条。
“唐老板,这都初七了,你欠我们的维修费该结了吧?”老王把欠条拍在唐大庭面前,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我工人等着这钱交房租呢,你总不能让我们喝西北风吧?”
“王师傅,再宽限几天。”唐大庭陪着笑,往他们手里递烟,“正月过了,我保证一分不少给你们。”
“宽限?”另一个瘦高个冷笑,“从去年腊月拖到现在,你当我们是傻子?我看你就是故意刁难!”他抬脚踹了踹旁边的木料堆,松木渣子溅了一地,“再不还钱,我们就把你这破机器拆了抵债!”
唐大庭的脸沉了沉,攥紧了拳头:“师傅们,有话好好说。我唐大庭在这一片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赖你们这点钱?”他指着车间墙上的匾额,“‘诚信为本’四个字不是白刻的,正月二十五,我要是还不上,你们拆机器,我绝无二话。”
老王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松了口:“行,我就信你最后一次。正月二十五,我们准时来,你要是再耍花样……”他没说完,带着人转身走了,脚印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深沟。
唐大庭望着他们的背影,胸口闷得发慌。刚转身,就撞见叶兆康站在车间门口,脸色铁青。
“师兄,你这是你自找的!”叶兆康的声音像淬了冰,“当初我就说刘春玲不靠谱,你非说‘老同学信得过’,现在呢?把自己逼到绝路!”
“她不是那样的人!”唐大庭梗着脖子反驳,“说不定是遇到难处了……”
“难处?”叶兆康气得发抖,“你已经变成人家的业绩跑路了!你还替她说话?唐大庭,你就是自以为是!感情用事!”他指着地上的木料,“这车间是你师傅,我岳父和咱们一刀一斧建起来的,不是让你给老同学填坑的!”
“我没有!”唐大庭也急了,“当初溶溶也在场,她说春玲看着不像坏人!”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站在一旁的邓溶。她搓着冻红的手,左右为难:“我……我当时是觉得刘经理挺热情的,但我也没说……”
“你看!”唐大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邓溶也觉得她不是骗子!”
叶兆康失望地看着她:“老婆,你怎么也……”
“够了!”邓溶突然喊了一声,眼圈红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工人等着发工资,机器等着维修,你们倒是想个办法啊!”
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户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唐大庭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叶兆康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邓溶看着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唐青青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游玩的孩子,手里的毛线针半天没动一下。一团粉色的线在她腿上绕来绕去,像条没头的蛇。自从医生说她不能上学后,日子就变得像这毛线团一样,乱糟糟的,没个形状。
“青青,喝点粥吧。”植淑芳端着碗进来,看到女儿又在发呆,心里一揪。早上那阵突然发病,女儿蜷缩在沙发上,脸色白得像纸,嘴里念叨着“头好疼”,可没过十分钟,又像没事人一样,问她“妈,我刚才怎么了”。
唐青青摇摇头,把毛线推到一边:“妈,我想出去走走。”
“外面冷,”植淑芳放下碗,摸了摸她的额头,“等天暖和点,妈带你去公园。”
唐青青没说话,眼神又飘向窗外。她想起以前和童世婷她们一起上学的日子,课间在走廊跳皮筋,放学去买辣条,那些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可现在,她只能困在这方寸之地,连下楼都要小心翼翼。
突然,她眼前一黑,手里的毛线针“当啷”掉在地上。植淑芳吓得赶紧扶住她,声音都在抖:“青青!青青你怎么样?”
好在这次发病时间很短,不过一两分钟,唐青青就缓过来了。她看着妈妈通红的眼睛,突然觉得很难受:“妈,我是不是很麻烦?”
植淑芳抱住她,眼泪掉在她的头发上:“傻孩子,说什么呢。”
晚上,唐大庭回来时,看到妻女坐在沙发上,气氛沉沉的。植淑芳正想上去问一下情况如何,却被唐大庭摆手拦下,植淑芳也明白了情况。唐大庭脱鞋的动作放轻了,走过去坐在唐青青身边,犹豫了半天,开口道:“青青,明天……想不想去车间看看?”
唐青青愣了愣:“去车间?”植淑芳也觉得很奇怪,唐大庭怎么突然想带女儿去木雕车间?
“嗯,”唐大庭笑了笑,“最近新雕了批小玩意儿,有小猫小狗的,你不是喜欢画画吗?去看看能不能给爸点灵感。”
植淑芳惊讶地看着他,唐大庭朝她使了个眼色。其实他是想,车间里人多,或许能让女儿开心点,总比在家闷着强。
唐青青的眼睛亮了。她其实对车间的印象一直也是表面上的,从来没有自己的去了解过,记得那里有股木头的香味,还有姑父专注雕刻的样子。“真的可以吗?”她抓住爸爸的手,指尖有点凉,“我能去看那些木雕吗?”
“当然能。”唐大庭拍了拍她的手背,“明天穿厚点,车间冷。”
那天晚上,唐青青把自己的画具箱翻了出来,挑了几本素描本塞进书包。她摸着本子上自己画的小猫,突然觉得,明天或许会是个不错的日子。植淑芳看着女儿的样子,悄悄对唐大庭说:“谢谢你。”
唐大庭摇摇头,心里却没底。他不知道这能不能帮到女儿,但至少,他想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赵盈芝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消毒柜,转过身,看着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的王维雄,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维雄,你看年也过得差不多了,年后……你打算找个班上吗?”
王维雄的目光没离开屏幕,手指在膝盖上敲着:“在看呢,没合适的。”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些小公司我看不上,大公司又嫌我年纪大,再等等。”
赵盈芝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电视里正播着融资新闻,主播的声音清脆:“……年后中小企业融资需求旺盛,专家建议……”
她叹了口气,拿起个橘子,慢慢剥着:“木雕车间那边,你也知道,唐大庭快撑不住了。工人工资欠着,机器也坏了,再不想办法,怕是要黄了。”
王维雄的视线终于从屏幕上移开:“你想说什么?”
“我想……”赵盈芝把一瓣橘子递给他,“你以前不是帮过几家公司融资吗?也算是你的特长吧,你看能不能去帮帮忙,给唐大庭出出主意?他那人实在,就是太轴,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王维雄嚼着橘子,没说话。他对木雕车间向来不看好,手工雕刻效率低,虽然现在引进了设备,成本高,现在年轻人都喜欢机器做的摆件,哪有什么前途。再说,他王维雄这辈子,从不碰没把握的项目,帮人融资可不是学雷锋,得有赚头才行。
“你也知道,”赵盈芝看出他的犹豫,声音放软了,“当年乐远出事,唐大庭二话不说在帮他找配型,找治病的钱,那时他也不容易,木雕车间重新接手整合提升产线也要钱。现在他有难处,咱们不能不管吧?”
王维雄的眉头皱了皱。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只是……去帮一个前景渺茫的木雕车间,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他想起唐大庭那个“诚信为本”的匾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那人是傻,可傻得实在,比那些精于算计的商人强多了。
“我再想想。”他站起身,往阳台走。雪还没化,远处的屋顶一片白。他掏出烟,点了一根,烟雾在冷空气中很快散开。
赵盈芝看着他的背影,没再说话。她知道王维雄的脾气,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但她也相信,他心里那点柔软,不会真的不管唐大庭。
王维雄望着楼下的积雪,想起过年的时候唐大庭蹲在Atm机前的样子,又想起赵盈芝期盼的眼神。或许……去看看也无妨?不一定非要融资,给点建议总可以吧?
他掐灭烟头,转身回屋:“明天……去车间看看。”
赵盈芝的眼睛亮了,像落了星光:“真的?”
“看看而已。”王维雄嘴硬道,“别抱太大希望。”
电视里的新闻还在继续,窗外的雪反射着微光。这个年刚过,春天还没到,但或许,有些东西已经在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