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地牢的审讯石室，血腥味和污水的腐臭浓得化不开。米沙蜷缩在角落铺着的、勉强还算干燥的草席上，身上裹着一件粗糙但干净的囚衣。胸口和背部的鞭伤被简单清洗包扎过，火辣辣的剧痛依旧撕扯着他的神经，但比起之前的绝望，此刻更多了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的恐惧。
尤里安·诺维科夫站在他对面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石壁上唯一一扇高窗透进来的、惨淡的天光。他的脸笼罩在阴影里，只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米沙惊恐瑟缩的身影。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审视着这个遍体鳞伤、如同惊弓之鸟的学徒。
那份S-1075卷宗带来的冰冷真相，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但此刻，他需要的是另一条线——那条沉入污水的、关于王国贡赋的线索。
“波利斯。”尤里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精准地刺入米沙最恐惧的神经，“你亲眼看到他把石滩镇的贡赋银箱搬进了弗拉基米尔商行的仓库？”
米沙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是…是的！大人！”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那天晚上…很晚了…我…我偷偷躲在货堆后面…看到波利斯大人…他指挥着几个穿着黑斗篷的人…把几个很沉的箱子…搬进了…搬进了商行后院那个…那个平时锁着的旧库房里！其中一个箱子…箱子角磕了一下…我…我听到了里面…是银币碰撞的声音！很响！”
“你确定是石滩镇的贡赋？”尤里安追问，目光锐利如针，捕捉着米沙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米沙拼命点头，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尚未干涸的血痂。“确定！大人！箱子…箱子上有…有石滩镇官仓的封条！红色的…盖着镇长老爷的印章！我…我以前跟着卡洛夫管事去石滩镇收过货，见过那种封条！绝对没错！”
“后来呢？”尤里安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冰冷的溪流。
“后来…后来卡洛夫管事就死了！”米沙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他…他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波利斯大人私吞贡赋的事情！他那天晚上…脸色很难看…在账房里…和波利斯大人吵得很凶…我…我就在门外扫地…听到卡洛夫管事说…说‘那是要掉脑袋的！’…‘必须上报’…然后…然后第二天…卡洛夫管事就…就被人发现…在码头后面的臭水沟里…淹死了！” 米沙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官…官差说是…是喝醉了失足…但…但我知道不是！不是！”
石室里只剩下米沙粗重的喘息和污水滴落的滴答声。尤里安沉默着。米沙的口供，与他在石滩镇查到的线索完全吻合。波利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采买执事，竟是撬动王国贡赋的关键一环！而卡洛夫的死，更是赤裸裸的灭口！
“账簿，”尤里安再次开口，声音更冷，“你扔进下水道的那本，里面记了什么？”
“是…是弗拉基米尔商行…给…给波利斯大人…还有…还有一些其他大人…的‘好处’！”米沙急切地说道，仿佛这是自己唯一的保命符，“日期…人名…钱数…还有…还有波利斯大人的签名！卡洛夫管事…偷偷记下的！他说…这是保命的东西…不能丢！”
签名！尤里安冰蓝色的瞳孔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寒光闪过。又一个签名！
就在这时，石室厚重的铁门被轻轻叩响。尤里安的一个心腹刑吏无声地出现在门口，脸色凝重，对着尤里安微微点头示意。
尤里安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草席上、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米沙，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间充满血腥和绝望的石室。
刑部“旧库”深处，尘埃如同凝固的雾霭。尤里安蹲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水晶提灯的光晕聚焦在他手中的两件东西上。
左手，是那份编号S-1075、用厚油布包裹、记载着“夜莺之吻”调配记录的宫廷秘档。右手，则是他刚刚从同一个金属档案柜深处拖出来的、另一个同样用油布包裹、边缘发霉发黑、体积略小的包裹。
他小心地解开第二个包裹的绳结。油布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边缘卷曲、纸张同样泛黄脆弱的账簿。
尤里安的目光落在封面上。没有字迹，只有一个模糊的、用特殊工具烙印上去的徽记——一只抓着钥匙的渡鸦。这个徽记…他眼神一凝。属于一个早已消亡、在王国历史上声名狼藉的秘密组织——“渡鸦之巢”，一个以刺探和贩卖隐秘情报着称的灰色机构。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账簿脆弱的纸页。里面记录的，并非弗拉基米尔商行的贿赂流水，而是…更令人心惊的东西！
一行行褪色的墨水字迹，记录着数十年前，提洛尔王国与北方邻国“铁岩公国”在边境爆发一场小规模冲突期间的秘密交易！交易的双方，一方标注着“渡鸦之巢”的代号“影瞳”，另一方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代号——“金鸢尾”！
“金鸢尾”！
尤里安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是提洛尔王室的秘密代号！只用于处理最阴暗、最不可告人的事务！
记录的内容触目惊心：王国军队的调动路线、后勤补给薄弱点、甚至某个关键堡垒的防御图纸…这些绝密情报，被“渡鸦之巢”通过隐秘渠道，卖给了“金鸢尾”指定的代理人！而交易的对价，是王国国库流出的、被巧妙伪装成“军费损耗”的巨额黄金！
这是一桩彻头彻尾的叛国交易！王国军队因此遭受了惨重损失，无数士兵因情报泄露而丧命！而幕后真正的买家，竟然是…提洛尔王室自身？！为了黄金？还是为了…其他目的？
尤里安的手指在“金鸢尾”的代号上划过，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那个时代冤魂的诅咒。他猛地翻到账簿的最后几页。那里，记录着交易的最终结算时间和…经手人的签名！
签名同样被浓墨涂抹过！但在这浓墨之下，在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变得异常脆弱的地方，尤里安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完全掩盖的印记轮廓——一个他刚刚在S-1075卷宗上见过的、用特殊暗红色印泥盖下的私人徽记的压痕！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尤里安的身体瞬间僵直！
数十年前的叛国交易！宫廷剧毒“夜莺之吻”的调配！
两个跨越漫长时空、看似毫无关联的禁忌事件！
却在同一枚徽记下…交汇了！
这枚徽记的主人…他（或她）的野心和触手，竟已深入王国血脉数十年之久！橡木巷刺杀，索科洛夫之死，账簿风波，黑谷郡大火…眼前这席卷王国的风暴，不过是这条潜伏了数十年的毒蛇，终于亮出獠牙，开始收割它的猎物！
冰冷的寒意，从未如此刻骨！尤里安缓缓合上这本记载着污血与背叛的“渡鸦账簿”，将它和S-1075卷宗紧紧放在一起。这两份来自深渊的证物，重逾千钧！
瓦伦丁公爵府邸的书房，此刻已变成了临时的手术间。浓重的血腥味和烈酒、药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波利斯瘫在一张铺着白布的软榻上，肥胖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剧烈颤抖，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呻吟。他的右臂从肩膀处被齐根斩断！伤口被粗糙地用烙铁灼烧过止血，焦黑的皮肉翻卷，惨不忍睹。一个穿着深色衣服、面无表情的医者正在给他灌下混着罂粟汁的烈酒。
瓦伦丁公爵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这血腥的场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冰冷的厌恶和一丝…计谋得逞后的残酷快意。
心腹幕僚垂手肃立在一旁，低声汇报：“…他吓疯了，想从仓库密道逃跑，正好撞上我们安排的‘北境刀客’…按照您的吩咐，‘只断一臂，留他性命’…‘冰原之牙’的制式弯刀留下的伤口，绝对做不了假。”
“废物利用罢了。”瓦伦丁公爵的声音如同寒冰。波利斯这个弃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发挥了他唯一的价值——成为一具活生生的、指控北境暴行的“证据”！一个被“奉王命南下查案”的北境军官“残害”的王国官员，还有比这更能点燃南方领主们怒火的火星吗？
“消息…放出去了？”公爵没有回头。
“已经‘泄露’了！”幕僚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寒光，“采买处仓库守卫‘发现’波利斯大人遇袭，拼死击退了‘北境刺客’，但大人重伤昏迷！凶器——一柄染血的北境弯刀，就‘遗落’在现场！现在，恐怕整个提洛尔城都炸了！矛头直指奥列格·沃尔科夫和他那些还没进城的‘冰原之牙’！”
瓦伦丁公爵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软榻上因剧痛和药力而陷入半昏迷、发出无意识呓语的波利斯。那张因失血而惨白浮肿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
“看好他。”公爵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在他咽气之前，让他活着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是！”幕僚躬身。
瓦伦丁公爵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提洛尔城沉睡在黑暗里，但他知道，无数双眼睛已经因为这“断臂”而变得血红！南方领主们的恐惧和愤怒将被彻底引爆！狄奥多西和他的北境刀，将被这滔天的怒火彻底吞噬！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柄无形的、悬挂在王国之上的铡刀，正被无数愤怒的手推动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王座的方向…轰然落下！而他，只需要在幕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书房里，波利斯痛苦的呻吟如同垂死的哀鸣，为这场即将到来的血色风暴，奏响了第一个凄厉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