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低沉的“声音,是对了”和顾言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灼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星晚心中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一连两日,她坐在工棚里,对着那些浩瀚的图纸和古籍,却总觉得心神难以完全凝聚,指尖触碰冰凉的木料时,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他目光留下的滚烫余温。
她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尝试绘制一个新的、更复杂的榫卯结构图,却发现线条总是难以达到以往的精准,心神时不时就飘向窗外,飘向那个沉默劳作的高大身影。
顾言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浮气躁。这日清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分配任务或是直接投入自己的工作,而是在沈星晚又一次对着图纸发呆时,走到了她的工作台前。
“收拾一下。”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情绪,“上山。”
沈星晚回过神,有些茫然地抬头:“上山?”
“嗯。”顾言没有多解释,已经转身去准备简单的背篓和工具,“找点料子。”
找料子?沈星晚更困惑了。工棚角落那堆珍稀老料还堆积如山,他平日也极少亲自上山采料,多是赵伯那边定期送来。
但她没有多问,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 quickly 收拾好自己,跟着顾言走出了小院。念初被暂时托付给邻家一位慈祥的阿婆照看。
初夏的山林,是蓬勃的绿。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清新湿润,充满了泥土、青草和野花的芬芳,鸟鸣声清脆悦耳,与山涧潺潺的流水声交织成一首自然的乐章。
顾言走在前面,步伐稳健,对山路极为熟悉。他今日换了一双更利于攀爬的旧鞋,裤脚扎紧,背上背着一个小巧却结实的背篓,里面放着几件必要的采伐工具。
沈星晚跟在他身后,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崎岖的山路和周围迷人的景色上,试图驱散脑海里那些不该有的杂念。然而,前方那个沉默却充满存在感的背影,总是能轻易地夺走她的注意力。
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停下脚步,用手中的柴刀拨开过于茂密的枝桠,或是伸手扶一下陡峭处的岩石,为她清出道路。他的动作自然而不刻意,却总能在她需要时恰好出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周围越发幽深静谧,人迹罕至。水声越来越大。
顾言拨开最后一丛茂密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清澈的山涧从高处奔流而下,在嶙峋的怪石间撞击出雪白的浪花,形成一个小小的、清澈见底的水潭,然后又欢快地向下流去。水潭边,散落着几根被山洪冲下来的枯木,经过溪水常年的冲刷浸泡,木质变得异常坚实,纹理也呈现出独特的波浪形态,在阳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泽。
“看看。”顾言在水潭边停下,目光扫过那些枯木。
沈星晚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这些自然造就的“材料”。它们形状各异,质地也与工棚里那些经过干燥处理的木料截然不同,带着山野的粗犷和流水打磨出的光滑,蕴含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水的力道,”顾言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混合着哗哗的水声,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能冲垮堤坝,也能琢玉磨石。”
他走到一块半浸在水中的巨大岩石旁,手指拂过岩石表面那些被水流冲刷出的光滑凹陷和奇特纹路:“木头也一样。顺它,养它;逆它,毁它。”
沈星晚心中一动,似乎抓住了什么。她看着溪水如何温柔又执拗地绕过岩石,如何在枯木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如何既塑造它们,又不真正破坏它们的内在结构。
这和她雕刻木头时,寻找木材纹理走向、顺应其理的感觉,何其相似!
顾言从背篓里拿出一把小斧和一把窄口凿,选中了一根质地坚硬、形态扭曲的老棘木枯枝。它大部分暴露在外,一截主干却深深埋在水潭边的泥沙碎石之下,被流水不断冲刷,显得格外牢固。
他没有选择容易砍伐的部分,而是看中了那段被自然力量“处理”过的、埋于水下的部分。
他脱掉鞋袜,卷起裤腿,露出结实的小腿和脚踝,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冰凉刺骨的溪水中。水流瞬间没过了他的小腿肚,他却仿佛毫无所觉,站稳身形,开始清理那枯枝根部的碎石和泥沙。
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皮肤和溅起的水花上,折射出晶莹的光芒。他手臂的肌肉线条随着用力而绷紧起伏,每一次挥动斧凿都带着一种沉稳而精准的力量感,与哗哗的水声形成奇异的合奏。
他不是在粗暴地砍伐,而是在与水流、与泥沙、与那根顽固的枯木进行着一场力量的对话和博弈。他在寻找最省力、最不伤及木材本身优良质地的方式,将其取出。
沈星晚站在岸边,看得有些出神。这一刻的他,与工棚里那个沉默精准的匠人似乎有些不同,更多了几分山野的磅礴气息和一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原始力量感。
冰凉的溪水似乎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动作效率。很快,那根老棘木枯枝的根部被完整地清理出来,他手臂用力,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断裂声,将其从泥沙中彻底拔起。
水花四溅中,他举着那根形态遒劲、湿漉漉的枯木走上岸,水珠顺着他结实的小腿和木料表面不断滴落。
他将枯木放在岸边平坦的石头上,指着那埋于水下、被泥沙水流磨砺了不知多少年的部分:“看。”
沈星晚凑近看去。只见那段木材色泽深沈,质地紧密得惊人,纹理因为常年的冲刷挤压和微生物作用,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而美丽的波浪云纹,手感光滑如玉,却又蕴含着巨大的韧性。这与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才是好东西。”顾言的手指拂过那美丽的纹理,眼神如同看着一件珍宝,“水磨石的功夫,人急不来。”
他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有些极致的美感和材质,并非源自人工的急功近利,而是需要时间的沉淀和自然力量的打磨。工匠要做的,不是创造,而是发现、尊重并顺应这种自然之力,将其引导和展现出来。
这比她之前理解的“顺应木理”又深了一层。
“试试。”顾言将手中的小斧递向她,目光扫向另一根较小的、同样半埋在水边的枯木。
沈星晚看着那冰凉的溪水,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很快脱掉了鞋袜,学着他的样子,卷起裤腿,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
“嘶——”冰凉刺骨的溪水瞬间包裹了她的小腿,激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脚底是光滑而硌人的卵石。
她稳住身形,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小斧,走到那根枯木前。模仿着顾言刚才的动作,开始清理根部的碎石。
然而看似简单的动作,做起来却无比艰难。水流不断冲击着她的腿部,干扰着她的平衡;水下的石块湿滑难稳;挥动斧头挖掘时,阻力远比想象中大,而且很难找准力道,不是用力过猛溅起大片水花弄得自己一身湿,就是力道不足无法撼动碎石。
她显得笨拙而狼狈,完全没了在工棚里的沉稳精准。
顾言就站在岸边,沉默地看着,没有出手帮忙,也没有指点,只是那么看着。
沈星晚咬紧牙关,没有放弃。她努力调整呼吸,忽略掉冰凉的河水和身体的摇晃,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工具和那根枯木上。她开始尝试去感受水流的力道,顺势而为,而不是一味对抗。
渐渐地,她的动作从混乱变得有序起来,虽然依旧缓慢,却多了几分沉稳。
终于,在她几乎耗尽力气之时,枯木的根部被成功清理出来。她双手握住枯木,用力一拔!
或许是力道用偏了,或许是脚下太滑,枯木被拔出的瞬间,她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眼看就要摔倒在水里!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形!
顾言不知何时已踏入了水中,就站在她身侧。他的手掌牢牢地箍着她的上臂,力道很大,抓得她有些发疼,却带来一种无比踏实的安全感。
冰凉的溪水与他掌心灼热的温度形成鲜明的对比,透过湿透的衣袖,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皮肤上。
沈星晚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他低垂的目光。水声哗然,阳光透过水汽折射出朦胧的光晕,他的脸近在咫尺,下颌线条冷硬,眼神却深邃得如同脚下的水潭。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温热的气息在清凉的空气中对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站稳。”
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刹那的凝滞,松开手,转身拿起了那根被她拔出的枯木,率先向岸上走去,仿佛刚才那及时的援手只是顺手而为。
沈星晚站在原地,手臂上那滚烫的触感和冰凉的溪水交织在一起,心跳如擂鼓,久久无法平息。
她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根小小的、却来之不易的枯木,忽然间,对“力道”、“顺应”、“自然”这些词,有了前所未有的、刻骨铭心的理解。
山涧的水声依旧喧哗,却仿佛在她心中奏响了另一曲无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