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南疆烈火淬出的刀锋,孟获第七次被擒时,我率飞刀骑破阵而来。
张嶷、马忠倒在我的飞刃之下,银坑洞前汉军胆寒。
与赵云枪刃相撞的刹那,我竟听见了自己血脉的沸腾。
那卧龙端坐营中,羽扇轻摇间便缚住了我的手脚。
他放我归山时低语:“夫人可知孟获为何七擒不杀?”
铜鼓山上,我看着山下释放战俘的蜀军洪流。
烈火终要燃尽,但南中的天穹之上,已映出了另一片燎原之火的倒影。
我端坐于赤红的卷毛马上,冷眼眺望银坑洞外那片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南中夏日闷热的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与汗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远处,汉军的旗帜如同招魂的幡,在尸山血海之上猎猎翻飞。我的夫君,孟获,又一次被那狡诈的汉人丞相擒去了。七次!整整七次!这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屈辱与愤怒瞬间点燃了每一寸血脉。
“夫人!”带来洞主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他驱马赶到我身侧,喘息粗重,“大王……大王又被诸葛亮……”
“住口!”我的断喝截断了他的话尾,声音如淬火的刀锋,冰冷而锐利,压过战场上混乱的嘶吼与哀嚎。目光扫过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我心底只有一片滚烫的鄙夷。男儿气短,竟至于此!我猛一勒缰,座下赤兔马人立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嘶,前蹄重重踏下,溅起一片猩红的泥泞。
“飞刀骑!”我的吼声撕裂空气,如同点燃了引信,“随我——踏碎汉营!”
身后,早已按捺不住的数百精骑爆发出撼山动地的咆哮。这些南中的儿郎,与我一样,血脉里流淌着莽林与烈火的野性。我们像一股决堤的赤色洪流,挟着焚尽一切的威势,轰然撞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汉军壁垒。手中长刀映着惨淡的天光,刀光如瀑,瞬间便撕裂了外围仓促结阵的汉军步卒。鲜血喷涌,染红了战马的鬃毛和我们的皮甲。
汉军阵中一片哗然,显然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反击。混乱中,两员汉将策马冲出,欲图稳住阵脚。当先一人,面皮微黑,使一杆长枪,正是张嶷;紧随其后的,是那马忠。他们脸上交织着惊愕与强装的镇定,试图用怒吼驱散士卒的恐惧。
“蜀贼!”我冷笑一声,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寒泉,令周遭的空气都为之一凝。左手闪电般探入腰间的豹皮囊,五指精准地扣住五柄冰冷、轻薄、淬炼得吹毛断发的飞刀。手腕只一抖,五道寒星无声无息地离手,在昏沉的天幕下划出致命的轨迹,快得如同毒蛇吐信。
“小心!”张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晚了!
寒芒一闪即逝。张嶷肩头、马忠手腕几乎同时爆开血花,剧痛让他们身形剧颤,手中兵器瞬间脱手。我座下赤兔马早已通灵,无需催促,如一道赤色闪电直冲上前。手中长刀带着风雷之声横扫而出,刀背精准地猛砸在二人后心。沉闷的骨肉撞击声响起,张、马二将如同被巨锤击中,口中喷出血沫,惨叫着滚落尘埃。我身后的亲兵如狼似虎般扑上,用坚韧的藤索将他们捆了个结实。
“绑了!”我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带着睥睨一切的狂傲,“拖回去,给大王做个伴!”
银坑洞前,汉军的士气肉眼可见地崩塌了一块。我横刀立马,任由赤兔马焦躁地刨着蹄下的血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前方。火把的光芒在我涂着朱砂与金粉的脸上跳跃,映亮我眼中焚烧的野火。我要让这些汉人牢牢记住,南中,并非只有孟获!还有我祝融,南疆永不熄灭的烈火!
汉军阵脚动摇的混乱中,两员大将终于按捺不住,策马并排而出。左边白袍银甲,长枪在手,气度沉凝如山,正是常山赵子龙。右边那位,面色微赤,眼神里燃烧着暴烈的战意,手中大刀寒光闪闪,正是魏延。赵云的眼神锐利如电,穿透战场上的烟尘落在我身上;魏延则咧开嘴,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挑衅笑容。
“久闻南中祝融夫人之名,今日得见,幸会。”赵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喧嚣,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玉石相击。
魏延可没这般“客气”,他手中大刀虚劈,带起刺耳的风啸,声如洪钟:“好个蛮女!擒我两员副将,今日便用你的首级来抵!”话音未落,他座下战马已如离弦之箭,率先冲来。那柄大刀高高扬起,携着开山裂石般的气势,当头向我劈落!
“来得好!”我胸中战意瞬间被点燃至顶峰,喉咙里发出一声不输于任何猛兽的咆哮。双腿猛夹马腹,赤兔马嘶鸣着迎着刀锋冲去。手中长刀由下而上,划出一道炽烈的弧光,不闪不避,直直撞向魏延力劈华山的一击!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如同赤红的雨点洒落。巨大的反震之力沿着刀柄传来,震得我双臂隐隐发麻,胸中气血一阵翻涌。魏延显然也不好受,大刀被高高荡起,他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似乎没料到这“蛮女”竟有如此刚猛的力量。战马交错而过的瞬间,我刀势不收,顺势横斩,削向他腰肋。魏延仓促回刀格挡,又是“铛”的一声巨响,两人错马而过。
还未等我调匀气息,一道更为凝练、更为致命的寒芒已破空而至!赵云的白马如一道雪亮的闪电,后发先至,那杆银枪毒蛇吐信般,无声无息却又快得匪夷所思,直刺我咽喉要害!枪尖未到,那股冰冷的杀意已先刺穿肌肤。
好个赵子龙!我瞳孔骤缩,所有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千钧一发之际,上身猛地向后一仰,脊背几乎贴在马背上。森寒的枪尖带着死亡的气息,擦着我的鼻尖呼啸掠过,劲风刮得脸颊生疼!就在这仰身的瞬间,左手再次探入豹皮囊,三柄飞刀闪电般甩出,直取赵云面门、胸口、战马!
赵云眼中精光爆射,那杆银枪仿佛瞬间有了生命,在他手中化作一团流动的光幕。叮叮叮!三声清脆至极的撞击连成一线,三柄飞刀竟被他神乎其技地尽数点落!枪花一收,他勒马回身,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夫人好手段。”他沉声道,语气里竟无半分轻视,反而有一丝棋逢对手的凝重。
好!好一个赵云!方才那电光石火间的生死交错,竟让我浑身的血液如同滚沸的铜汁,在血管里奔腾咆哮,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感攫住了我。那是遇到真正强敌时,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渴望!长刀在手中兴奋地嗡鸣,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再无旁骛,只剩下对面那杆银枪和它沉静如渊的主人。南疆的烈火,今日便要焚尽这常山的坚冰!
与赵云、魏延的缠斗,如同在刀尖上跳着死亡的舞蹈。每一次枪影刀光的碰撞,都榨干一分气力,也点燃一分心头的火焰。正杀得难解难分,战意酣畅之际,阵后忽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鸣金声!
那声音突兀地撕裂战场的喧嚣,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魏延闻声,脸上闪过一丝不甘的暴戾,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却也只能虚晃一刀,勒马便走。赵云银枪一摆,荡开我的刀锋,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叹息,随即拨转马头,如一道白色流云,紧随着魏延退去。汉军阵型如同退潮般,开始有秩序地后撤。
“想走?”一股被轻视的怒火猛地窜起,烧得我眼前发红。这算什么?当我祝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山野村妇不成?我厉声长啸,赤兔马如同感受到主人的狂怒,奋蹄长嘶,载着我就要不顾一切地追入那片正在收拢的汉军阵列。
“夫人!穷寇莫追!小心有诈!”带来洞主焦急的呼喊自身后传来,带着明显的恐惧。
诈?我心中冷笑。纵有千般埋伏,万般诡计,我祝融何惧!手中长刀一挥,正要喝令全军压上——
就在这心神激荡、杀意鼎沸的刹那,座下的赤兔马前蹄猛地踏空!仿佛踏进了无形的流沙,整个马身骤然向下急沉!巨大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我。
“陷坑!”脑中警铃炸响,却为时已晚。
赤兔马凄厉的悲鸣声中,庞大的身躯连同我一起,轰然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土坑!冰冷的泥土和腐烂枝叶的气息瞬间淹没口鼻。上方,无数道粗大坚韧的挠钩如同毒蛇般探下,精准地勾住了我的甲胄缝隙,铁爪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刺骨的剧痛。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上拉扯!我奋力挣扎,手中的长刀在狭窄的坑道中根本无法施展,飞刀囊也被紧紧压住。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迷蒙了视线。我如同坠入蛛网的飞蛾,被那些冰冷的铁钩死死困住,硬生生从陷坑中拖拽出来,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尘土呛入喉咙,浑身骨头仿佛散了架。我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一张年轻却冷硬如铁的面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他手中握着一柄沉甸甸的铁骨朵,眼神锐利如鹰。
“马岱奉丞相之命,恭候夫人多时了。”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宣读一道冰冷的判词。紧接着,冰冷的绳索毫不留情地缠上我的手腕脚踝,勒进皮肉。败了。就这样败了。不是败于刀枪剑戟,而是败于这深不见底的土坑和冰冷的挠钩。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比身上的绳索更令人窒息。
冰冷的绳索深陷皮肉,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份被泥土玷污的屈辱灼烧得厉害。我被推搡着,踉跄穿过汉军森严的壁垒。无数道目光,好奇的、鄙夷的、冷漠的,像细密的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中军大帐那厚重的帘幕被猛地掀开,一股混杂着墨香、药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帐内灯火通明,亮得刺眼。正中端坐一人,羽扇纶巾,素袍如雪,面容清癯,仿佛山间隐逸的读书人,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平静,如同古井寒潭,能洞穿一切虚妄。这便是诸葛亮,那传说中的卧龙。他手中轻摇的羽扇,动作舒缓从容,与帐外金戈铁马的肃杀格格不入。孟获,我那七次被擒的丈夫,此刻正垂头丧气地跪在帐下,像一头被拔光了利齿的老虎。
“夫人受惊了。”诸葛亮的声音温润平和,听不出丝毫敌意,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审视,“亮久闻夫人英风锐气,南中翘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挺直脊背,任由绳索勒得更紧,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头的腥甜,冷冷回视:“要杀便杀!南疆女儿,皱一下眉头便不算好汉!休要假惺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
诸葛亮闻言,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微微摇头,羽扇轻点:“夫人言重了。杀伐易,收心难。”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我和跪地的孟获,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仿佛有星河运转,蕴藏着无法估量的力量与耐心。“夫人可曾思量,”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叩在人心上,“为何孟获大王,七次被擒,七次纵放?”
七擒七纵?我浑身猛地一震,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先前只顾着冲杀与愤怒,这荒谬的举动背后,那令人窒息的深意,此刻如同冰水,猝不及防地浇透了我燃烧的魂魄。帐内明亮的灯火似乎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他那双仿佛能看透幽冥的眼睛,和他手中那柄仿佛能搅动天下风云的羽扇。一股寒意,比身上的绳索更冰冷彻骨,悄然爬上我的脊梁。
绳索被无声地割断,粗糙的麻绳落在地上,像两条僵死的蛇。手腕上被勒出的深深红痕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反复撕扯的茫然与震撼。我被带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中军大帐,一路沉默,任由汉兵引着,登上银坑洞后方最高的铜鼓山巅。
带来洞主跟在我身后,脚步沉重,几次欲言又止,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未消的余悸。“夫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诸葛亮此人……太过莫测,我们还是……”他的絮叨被山风吹散。
我恍若未闻,只是定定地站在嶙峋的岩石边缘,目光穿透稀薄的云雾,投向山下那片开阔的谷地。风卷动我散乱的发辫和沾满尘土泥血的衣裙,猎猎作响。
山下,景象壮阔而诡异。
黑压压的蜀军阵列,如同退潮的海水,正整齐地、沉默地向北移动。而在他们阵前,是另一片汹涌的人潮——那是被释放的南中俘虏!成千上万,如同开闸的洪水,正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茫然,跌跌撞撞地奔向南方的山林,奔向他们的村寨!
没有枷锁,没有鞭笞,只有归家的路在脚下延伸。蜀军的刀枪并未指向他们,反而像是在护送。夕阳将士兵的铠甲和俘虏褴褛的衣衫都染成了同一种悲壮的金红。鼓角声低沉地回荡在山谷间,不再是进攻的号令,倒像是某种宏大仪式的余韵。
我死死地盯着山下那奔涌的人流,盯着那些重获自由、奔向山林的熟悉身影。七擒七纵……孟获那颓丧的背影……诸葛亮平静如古井的眼神和那句冰冷的叩问……所有零碎的片段,此刻被山下这无声而浩大的景象猛烈地撞击、串联。
一股巨大的、令人眩晕的明悟,如同铜鼓山巅最猛烈的罡风,狠狠撞入我的胸膛!
南疆的烈火,可以焚毁营寨,可以灼痛敌人,却烧不化人心底的坚冰,烧不断世代累积的仇怨。而诸葛亮……他手中没有刀,没有火,只有那柄看似轻飘飘的羽扇。他以匪夷所思的耐心,一次一次擒纵,一次一次释放,如同滴水穿石,最终凿开的,不是顽石,而是人心!他释放的,岂止是俘虏的躯体?他是在释放一种比刀锋更锐利、比烈火更持久的力量!
那力量无声无息,却如同山下这奔涌的人潮,一旦释放,便再无可阻挡。它将冲刷掉所有仇恨的壁垒,它将重塑南中的天穹!我南疆的烈火,终究是……燃尽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彻骨寒意与莫名战栗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我。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山风瞬间抽空,连挺直脊梁都变得无比艰难。我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山下那象征征服的洪流。
耳畔,只有带来洞主惊疑不定的呼唤:“夫人?夫人?”
那声音,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山风凛冽,卷起我的衣袂,也卷走了最后一丝属于祝融的、不肯低头的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