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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蔡邕之女,十六岁嫁入河东卫氏。

新婚未满一年,丈夫病亡,归家途中却遭遇匈奴铁骑。

父亲遗留的焦尾琴弦断音绝,我亦被掳至塞外寒霜之地。

十二载胡尘风沙里,我教左贤王习汉话,却夜夜嚼碎银簪入梦。

忽一日,赤帻汉使踏破黄沙而来:“曹公以黄金白璧、车马仪仗,请文姬夫人归汉。”

怀抱焦尾琴登上华盖车辇时,稚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毡帐。

车轮滚滚南行,我指间流出的《胡笳十八拍》惊落了边关冷月。

邺城铜雀台下,曹操叹息:“伯喑琴音,竟在文姬弦上复生矣!”

而案头那卷父亲未尽的《汉史》,墨迹早已被胡地的泪与血浸透新章。

建安十三年深秋,邺城的风已带了刺骨寒意,卷着铜雀台高檐下悬着的铜铃,声响清越又孤寂。我独坐于庭中,指尖抚过案上那张焦尾琴——琴尾处那抹焦痕依旧,如父亲蔡邕当年于烈火中抢出它时一般深刻。琴身冰冷,弦丝却在我指下微微震颤,发出幽微低鸣,仿佛在无声应和着我心底沉积了十二载的风沙与呜咽。远处漳河水声隐约,却如何也洗不去塞外那彻骨寒霜烙在骨髓里的记忆。

我的故事,始于洛阳城春深时节满庭的桐花,也始于父亲那间永远萦绕着墨香与松烟气息的书斋。那时父亲蔡邕,名动京师的蔡伯喈,常于灯下校订古籍,或凝神续写他那部关乎大汉气运的《汉史》。我尚年幼,便安静地伏在宽大的书案一角,看他饱蘸浓墨的笔锋在简牍上行走,时而沙沙,时而停顿,仿佛每一笔都承载着千钧之重。父亲偶尔抬头,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竹简,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是学者特有的沉静,却也流淌着为人父的温煦。他见我好奇,便会搁下笔,温言道:“文姬,此乃史笔,记兴衰,明得失,一字不可轻。” 墨迹在简牍上蜿蜒,如同命运本身莫测的轨迹,彼时的我懵懂无知,又如何能预见,父亲倾注心血的这部《汉史》,连同我们蔡氏一门的安宁,终将被时代的狂澜彻底吞噬?

岁月流转,桐花开了又谢,我长到了及笄之年。十六岁,一个洛阳闺秀循着礼法轨迹前行的年岁。父亲为我择定了河东卫氏,名门望族,夫婿卫仲道亦是素有才名的青年。出嫁那日,凤冠霞帔,红烛高烧,卫家宅院宾客盈门,喧声笑语不绝于耳。我端坐于新房之中,耳听得外面宾客恭贺之声渐渐散去,唯余红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卫仲道,我的夫君,带着一身清冽的酒气进来,举止间尚存几分读书人的温雅。他挑起盖头,烛光映亮他年轻却略显苍白的面容,他眼中含着对新妇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日子便在相敬如宾的疏淡中滑过。庭院深深,我有时抚琴,琴声流淌在雕梁画栋间,却总觉得空旷,填不满这华屋的寂静。他常在书房,或与清谈名士往来。偶有交谈,亦不过几句客套寒暄,客气得如同对待一位远来的宾客。这份疏离尚未被时光捂暖,一场猝不及防的寒疾便汹汹袭来。不过新婚数月,仲道竟一病不起,汤石罔效。红烛的暖光仿佛还在眼前摇曳,转眼间,卫府已处处挂起刺目的白幡,唢呐悲鸣撕裂了河东早春虚假的平静。我身着未及换下的素服,成了这深宅大院中一个突兀而孤绝的存在。卫氏族人的目光,由初时的悲悯,渐渐转为无声的隔阂与沉重的负担。一个无子的新寡,不过是族中多余的一缕游魂罢了。

归宁的马车,在料峭春寒里驶离河东卫氏高耸的门楣。车厢狭小,只容我,一个沉默的老仆,以及父亲遗下的那张焦尾琴。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卫家人送行时那复杂难辨的目光。车轮碾过官道,单调的声响敲打着心绪。离家时尚是新妇,归来时已是未亡人。这归途,本该是投向父亲书斋那熟悉墨香的短暂慰藉。然而,命运从不给人喘息之机。

行至荒僻野径,车窗外本只有单调的风声与车轮滚动。骤然间,一种异样的、沉闷的震动由远及近,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老仆脸色煞白,猛地掀开车帘一角,惊叫出声:“胡……胡骑!” 话音未落,凄厉的箭矢破空声已如骤雨般落下!车壁发出沉闷的“哆哆”声,拉车的马匹长声悲嘶,人立而起,随即被乱箭射倒!巨大的冲击力将车厢猛地掀翻!天旋地转间,我重重撞在车壁上,怀中紧抱的焦尾琴脱手飞出,琴身撞击在尖锐的石块上,发出令人心碎的裂帛之声!几根琴弦应声崩断,如同生命被骤然掐断的哀鸣。

烟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牲畜的臊臭直冲鼻腔。透过翻倒车厢的缝隙,我看到无数双裹着肮脏皮靴的脚在尘土中践踏,听到的是完全无法理解的、野兽般的嘶吼与狂笑。老仆蜷缩在角落,身体被一支粗长的箭矢贯穿,血汩汩流出,浸透了身下的泥土,他的眼睛死死瞪着,残留着最后的惊惧。我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向那摔在几步之外、琴身裂开一道长痕的焦尾琴爬去。指尖几乎触到冰冷的琴身……一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粗壮如树干的大手猛地攫住了我的头发!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将我狠狠拖拽出去!粗粝的地面摩擦着身体,衣衫碎裂。头顶是灰蒙蒙的天,和一张俯视下来的、被风霜刻满沟壑、带着狞笑的胡人脸孔,黄牙森然,口鼻中喷出令人作呕的腥膻热气。他嘴里吼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言语,眼中是纯粹的、看待猎物的兴奋与凶残。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沉浮。待我再次有模糊的感知,已被横掷在一匹高大战马光秃秃的马背上。脸颊紧贴着粗糙腥臭的马鬃,每一次颠簸都像要将五脏六腑震碎。视野颠倒晃动,余光里是同样被掳掠的汉人百姓,像牲畜般被绳索串连驱赶。男人绝望的咒骂、妇人凄厉的哭嚎、孩童撕心裂肺的尖叫,与胡骑粗野的呼哨狂笑交织成地狱的乐章。身后,故国的山川在滚滚烟尘中急速倒退、模糊,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焦尾琴断裂的哀鸣,老仆怒睁的双眼,还有那刺鼻的血腥与尘土,成了我对故土最后的、破碎的记忆。

漫长而恐怖的迁徙,仿佛没有尽头。风沙如刀,日复一日地切割着肌肤与仅存的意志。不知过了多少日夜,当昏沉的我被粗暴地从马背上掀下,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时,映入眼帘的,是望不到边际的灰黄色穹庐。巨大的毡帐如同沉默的怪兽,散落在枯黄稀疏的草原上。寒风裹挟着牛羊的臊臭、马粪的刺鼻和某种浓烈奶腥味,猛烈地灌入鼻腔,令人窒息。篝火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那些皮肤粗糙、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胡人面孔。这便是阴山脚下,匈奴左贤王的王庭。荒凉、粗犷,弥漫着与中原迥异的、野性的气息。

我被当作一件稀罕的“战利品”,献给了那位左贤王。他的毡帐巨大而昏暗,弥漫着皮革、油脂和某种药草混合的浓重气味。左贤王坐在铺着斑斓兽皮的矮榻上,身形魁梧,如同山岩,脸上虬髯浓密,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猎物的神情上下打量着我这个来自南方的、苍白脆弱的“汉物”。最初的惊恐和绝望过去后,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覆盖了我。语言不通,如同无形的牢笼。他偶尔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喉音的腔调吐出几个词,眼神里混杂着好奇、征服的欲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活下去。这个念头在极致的屈辱与黑暗中,如同微弱的火苗,倔强地燃起。活下去,或许还有归期?哪怕渺茫如沙海蜃影。我看着他案几上散落的、刻着怪异符号的骨片,看着他因无法准确表达意图而拧起的眉头。一个念头悄然滋生。

一日,他用手指着帐外嘶鸣的战马,又指指自己,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马!王!”我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用尽力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马。” 声音沙哑,却字正腔圆。他粗犷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浓厚的兴趣。我又指着他:“王。” 他跟着学:“王。” 音调古怪,却分明是那个字。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在他眼中闪过。自那日起,教习左贤王汉话,成了我在这座巨大囚笼里,唯一能抓住的、维系神智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浮木。从简单的称谓到日常器物,再到那些描绘草原风物、征战狩猎的词语。他学得很快,带着一种实用主义的专注。我的存在,也因这“用处”而微妙地改变了些许,从纯粹的玩物,变成了一个有“价值”的、能沟通的异族女人。后来,我有了一个匈奴名字,再后来,我成了他众多阏氏中的一个,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

白日里,我用平静的面具应对一切,尽力扮演好一个“阏氏”的角色。然而,当塞外的长夜笼罩毡帐,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缝隙洒落,无边的孤寂和刻骨的乡愁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我淹没。帐外呼啸的风声,如同万千冤魂在旷野中哭嚎。思念是毒,啮噬着心。父亲书斋的墨香,洛阳春日桐花的淡紫,甚至卫府那疏离的庭院……往昔种种,清晰得令人心碎,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痛楚无处宣泄,唯有在无人处,悄悄取出那枚从故国带来的、早已磨得光滑的银簪,死死咬在齿间。冰冷的银质紧贴着牙关,我用尽全身力气咬下去,仿佛要将这无边的苦楚嚼碎、吞咽。咸腥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是血的味道?还是心被撕裂的味道?亦或只是银簪本身的味道?已分不清了。唯有这尖锐的痛,方能稍稍压过那噬心蚀骨的乡愁,才能证明这副躯壳里的魂灵,尚未被胡地的风沙彻底磨灭同化。银簪在齿间留下深深的凹痕,如同我心头永不愈合的疮疤。梦里,常回到洛阳,父亲在烛光下抬头,那目光温煦如旧:“文姬,此乃史笔……” 然而书案上那摊开的简牍,字迹却总是被无边无际的血色和黄沙迅速淹没。

十二年。足以让草原的枯荣刻进骨髓,让胡语成为日常,让两个稚嫩的生命在异族的血脉中扎根、生长。大儿子阿迪拐已能骑上矮马,挥舞着小木弓在毡帐间追逐;小儿子阿眉拐尚在襁褓,咿呀学语时,竟也混杂着模糊的胡音。我面上维持着母亲的温存,心却似冰封的荒原。归乡的念想,非但未曾被岁月磨平,反而在每一次看到孩子们酷似其父的轮廓时,被撕裂得更加鲜血淋漓。归去,意味着割舍这血脉相连的骨肉;留下,灵魂将永世沉沦于这蛮荒。这绝望的悖论如同毒藤,日夜缠绕绞紧。

那日,朔风卷地,吹得毡帐呜呜作响,如泣如诉。我正于帐中教阿迪拐辨认几个简单的汉字,指尖在粗糙的沙盘上划过,写出一个“汉”字。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灌入。左贤王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脸色异常沉凝,如同暴风雪前阴郁的天空。他身后,跟着数名同样神色肃穆的匈奴贵族。一股莫名的、令人心悸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左贤王的目光越过阿迪拐,直直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阴郁,甚至……有一丝被压抑的愠怒?他沉默着,只挥了挥手,示意侍从将不明所以的阿迪拐带出去。毡帐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他踱步到我跟前,靴子踩在厚厚的毡毯上,悄无声息,却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弦上。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用的是这些年我已能听懂的匈奴语,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

“汉地来使。”

我的心猛地一沉,几乎停止跳动,指尖瞬间冰凉。

“南边那个姓曹的汉丞相,” 他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穿透我的灵魂,“派了使臣,带着队伍,踏过了大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死寂的毡帐里:

“黄金千镒,白璧十双,锦缎千匹,车马仪仗……好大的手笔!”

他猛地俯身,带着浓烈酒气和压迫感的气息喷在我脸上,眼中闪烁着鹰隼般的锐利与不甘:“只为赎你一人——蔡文姬!”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用极其生硬却异常清晰的汉语吼出来的。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曹操!曹孟德!父亲当年的故交!十二载风霜,十二载无望的企盼,竟在这一刻,以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惊心动魄的方式降临!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流瞬间冲垮心房,几乎要将我淹没!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更汹涌、更尖锐的剧痛——如同千万把冰刀同时刺穿肺腑!孩子!我的阿迪拐!我的阿眉拐!左贤王那阴郁而隐含暴怒的眼神,像冰冷的枷锁,瞬间勒紧了狂跳的心脏。归途的代价,竟是要生生剜去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燃遍了整个王庭。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喧嚣与死寂的交织。左贤王的态度暧昧不明,时而阴沉不语,时而又在宴饮中与汉使虚与委蛇。黄金的光芒、白璧的温润、锦缎的华彩,在匈奴贵族贪婪的目光中流转,成为谈判桌上无声的筹码。我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囚徒,又像是风暴中心最脆弱的浮萍,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白天,强作镇定,看着汉使周旋;夜晚,当两个幼小的孩子依偎在身边沉沉睡去,他们温热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我的衣襟,那平稳的呼吸声便成了世上最残酷的凌迟。眼泪无声地淌下,浸湿了冰冷的枕畔。

最终的决定,如同王庭外呼啸的寒风,冰冷而无可挽回。左贤王在巨大的利益与某种难以言说的权衡下,松开了铁腕。启程的日子,在一种沉重如铅的气氛中到来。

那日天色昏黄,漠风呜咽。巨大的华盖车辇已停在王庭之外,金漆的车身在灰暗天光下依旧刺目,与周遭粗犷破败的毡帐格格不入。汉使肃立车旁,神情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左贤王立于帐前高坡,脸色铁青,虬髯在风中抖动,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地盯着我,不发一言。那目光里,有被冒犯的尊严,有未能彻底占有的恼怒,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人的复杂。

我一步步走向那象征归途的华盖车辇。身上穿着汉使带来的中原服饰,丝缎柔滑,却冰冷刺骨,如同沉重的枷锁。怀中紧抱着的,是那张随我流落至此、琴身残存裂痕的焦尾琴。每一步都重逾千斤,踏在松软的草地上,如同踩在刀尖。我不敢回头,不敢去看身后那座巨大的、囚禁了我十二载青春的毡帐。然而,就在我颤抖着脚,即将踏上那冰冷的车辕之时——

“额吉!额吉——!!”

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哭喊,如同被利刃刺穿心肺的幼兽哀鸣,猛地从身后那巨大的毡帐方向撕裂空气,穿透了呜咽的风声,狠狠撞入我的耳膜!

是阿迪拐!是我的儿子!

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我骤然转身!

只见毡帐的帘幕被粗暴地掀开,小小的阿迪拐像一头绝望的小豹子,挣脱了身后侍从的钳制,不顾一切地向我狂奔而来!他赤着脚,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肮脏的小脸上肆意横流,那双酷似我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最深最痛的恐惧和不解!他拼命地奔跑着,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草地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

“额吉!不要走!带阿迪拐!带阿迪拐走——!!” 他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汉语混杂着匈奴语,字字泣血。

那一刻,心,被彻底撕成了两半!我下意识地就要向他冲去,想将他小小的、颤抖的身体狠狠搂进怀里!然而,左贤王身边两名如铁塔般的侍卫已如鬼魅般闪出,如同两座不可逾越的山峦,瞬间横亘在我与孩子之间!他们巨大的身影,冷酷地隔断了那绝望的哭喊和奔向我的小小身影。

“额吉——!!!” 阿迪拐被一名侍卫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抱住腰身,双脚离地,仍在空中疯狂地踢蹬挣扎,哭喊声撕心裂肺,小手绝望地伸向我所在的方向,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更远处,毡帐的帘缝里,隐约可见乳母抱着尚在襁褓中的阿眉拐。小小的阿眉拐似乎被兄长的哭喊和这凝重的气氛吓坏了,也张开小嘴,发出尖锐的、无助的啼哭。

两个孩子绝望的哭声,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刺穿我的头颅,直直钉入灵魂最深处!痛!无法呼吸的痛!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只剩下那两个在蛮荒侍卫手中挣扎、哭嚎的幼小身影,如同烙印般灼烧着我的视网膜!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堵着滚烫的血块,全身的骨头都在剧痛中呻吟、碎裂。

“夫人,时辰已到,请登车。” 汉使冰冷而刻板的声音,如同丧钟,在耳边无情地响起。

那侍卫的手臂如同铁铸的囚笼,阿迪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伸向我的小手,成了眼前唯一清晰、却又无比遥远的地狱景象。汉使那声“请登车”,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精准地刺入我已濒临崩溃的神智。走?如何走?剜心剔骨,不过如此!然而,留下?灵魂将永坠无间,成为这蛮荒风沙中一具行尸走肉!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指甲深深掐进怀中焦尾琴冰冷的木纹里,几乎要嵌进那一道旧日的裂痕。不能回头!回头便是万劫不复的沉沦!我用尽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力量,强迫自己扭转身躯,将那道绝望哭喊的小小身影,连同他伸向我的、徒劳的小手,一同狠狠抛在身后!抛在这片吞噬了我十二年韶华的荒原之上!

一步,踏上冰凉坚硬的车辕。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第二步,跨入那华丽而冰冷的车厢。帘幕垂落,隔绝了外面昏黄的天光与……那持续撕裂心肺的哭喊。世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昏暗。

“额吉——!!” 阿迪拐那最后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哭嚎,穿透了厚重的车帘,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穿了耳膜,直刺入脑髓深处!

“哇——!” 终于,那口强压在喉头的腥甜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喷溅而出!温热的液体落在深色的衣襟上,迅速洇开一片暗红,如同心口绽开的绝望之花。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世界在泪与血的模糊中彻底崩塌、碎裂……

车轮,终究还是沉重地滚动了起来。吱嘎,吱嘎……碾压着枯草与沙砾,也碾压着我早已破碎不堪的躯壳和灵魂。车外,匈奴王庭的喧嚣、风沙的呜咽,连同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渐渐被抛远、模糊。车内,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和怀中焦尾琴冰冷而沉默的触感。归途?这用至亲骨肉的血泪铺就的路,每一步,都踏在刀山之上!

车行漠漠,不知过了多久。浑噩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楚中沉浮。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了冰冷的琴弦。那断裂后又续上的弦丝,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感。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一种积压了十二载、混杂着血泪与风沙的洪流,在死寂的车厢内冲破了所有堤坝。手指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拨动了琴弦。

“铮——!”

一声裂帛般的清响骤然迸发,尖锐得如同婴儿初啼,又如利刃划破凝固的时空!随即,指尖不再属于我自己,它们在冰冷的琴弦上疯狂地奔走、揉捻、轮拂!不再是洛阳深闺的婉转清音,亦非卫府庭院的空寂之调。指尖下奔涌而出的,是朔漠狂风的呜咽,是铁蹄踏碎山河的轰鸣,是毡帐长夜的冰冷孤寂,是稚子啼血的锥心之痛,是归途如割的茫然绝望……每一个音符都沉重如铅,饱含着胡地沙砾的粗粝,浸透了离乱血泪的腥咸!琴声时而低回呜咽,如寒夜孤雁哀鸣;时而陡然拔高,如利刃刺破苍穹;时而急促轮指,如万马奔腾踏碎心肝!十二载的屈辱、挣扎、思念、诀别……所有无法言说的滔天巨恸,尽数在这张伤痕累累的焦尾琴上,找到了唯一的、决堤的出口!

一曲惊破长天!车窗外,护送车队的汉军士卒们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马缰,惊愕地望向这华盖辇车。凛冽的朔风似乎也为之一滞。一轮巨大的、惨白的冷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攀上边关萧索的城楼,孤悬于墨蓝的天幕之上。凄绝的琴音如无形的狂飙,席卷过空旷的戈壁,撞击在古老斑驳的城墙之上,发出呜咽般的回响。那轮冷月仿佛亦被这人间至悲至痛之音所撼,微微一颤,竟似不堪重负,悄然隐没于一片浓重的阴云之后,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

车轮滚滚,碾过中原久违的沃土,终于驶入了邺城巍峨的城门。铜雀台高耸入云,飞檐斗拱在秋日晴空下闪耀着一种近乎刺目的威仪。我被引入高台之下的一座精舍。空气中弥漫着新漆和熏香的味道,案几光洁如镜,锦茵柔软。然而这久违的“舒适”,却像一层冰冷的隔膜,让我感到无比陌生与窒息。唯有那张置于案头的焦尾琴,琴身那道来自塞外的裂痕依旧狰狞,是我与过往唯一真实的连接。

脚步声沉稳地传来,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压。我起身,垂首敛衽。眼帘低垂,只看到一双织锦云纹的厚底官靴停在面前。

“文姬……一路辛苦。” 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故旧长辈般的慨叹,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曹操,曹丞相。

“蒙丞相厚恩,赎文姬于绝域,此恩……万死难报。” 我的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短暂的沉默。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那张焦尾琴上。

“闻听归途之上,夫人一曲琴音,惊落边关冷月。” 曹操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异闻,“此曲……可有名目?”

“胡地风沙入骨,离乱锥心,信手拨弹,不成曲调……若强名之,” 我顿了顿,指尖下意识地抚过琴身那道冰冷的裂痕,“或可称《胡笳》……至于拍数,哀思所至,随指而发,文姬亦不自知。”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仿佛凝滞。我能感觉到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我低垂的面容和那焦尾琴之间逡巡。良久,一声极深、极沉的叹息,如同从岁月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的追思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在这精舍内缓缓荡开:

“唉……伯喑琴音,绝响人间久矣!不意今日,竟在文姬弦上复生矣!”

“伯喑”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心上!父亲蔡邕的字!父亲那间墨香萦绕的书斋,他于灯下凝神校订古籍、续写《汉史》的身影,瞬间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然而,这身影随即又被匈奴铁蹄掀起的漫天烟尘、焦尾琴断裂的哀鸣、孩子们绝望的哭喊……层层撕裂、淹没!

“父亲……” 喉咙骤然哽住,后面的话化作无声的呜咽,堵在胸口,窒息的痛楚几乎让我站立不稳。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强撑着才未失态。泪水在眼眶中疯狂地积聚,视线一片模糊。

曹操似乎并未在意我的失态,他的目光越过了我,落向精舍内室那张宽大的书案。案头,静静地摊开着一卷陈旧的简牍,边缘已经磨损。那熟悉的、骨力遒劲的笔迹,正是父亲蔡邕的手泽!是那部他呕心沥血、未及完成的《汉史》!

“昔日洛阳一别,伯喑以此未竟之稿相托。” 曹操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真切的缅怀,“言道‘汉室兴衰,尽录于此,惜乎天不假年’。孤辗转南北,此书始终随身。今日……终得归还故主。” 他缓步走向书案,手指轻轻拂过简牍上墨迹已有些黯淡的字痕,动作竟带着几分罕见的珍重与怅惘。

故主?我?我颤抖着,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一步步挪到书案前。案头烛火跳跃,映照着简牍上父亲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熟悉的墨香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年竹木的微涩气息。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在那卷末空白之处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卷末空白的简牍上,不知何时,竟晕染开一片片深浅不一的褐色印记!那印记边缘模糊,形态各异,有的如同泪滴坠落后缓缓洇开,有的则似干涸的血点,暗沉而刺目!它们覆盖在父亲最后停笔的地方,像一道道丑陋而狰狞的伤疤,烙在父亲未竟的史册之上!

是泪?是我在塞外长夜中咬碎银簪时,无声滑落的血泪滴落在行囊中的书卷上?是归途中那口喷溅在衣襟上的心头之血,不慎沾染了包裹的书简?还是……这简牍本身,在跟随曹操戎马倥偬的岁月里,早已浸透了无数不知名的血泪与征尘?

烛光摇曳,映着那斑驳的、泪与血浸染的墨痕,也映着我苍白如纸的脸。焦尾琴静静地躺在案几另一端,琴尾的焦痕与简牍上的污迹,在昏黄的光晕中遥遥相对,沉默地诉说着同一种被乱世碾轧过的、无法磨灭的沧桑与剧痛。父亲啊父亲,您欲以史笔记下这大汉的兴衰荣辱,可曾想过,您亲笔书写的墨痕,连同您女儿的一生,都早已被这滔天的乱世狂澜,用最残酷的刀笔,浸透了血泪,刻下了新的、永难磨灭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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