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程昱,字仲德,东阿人。平生所好,唯书与剑,胸中常怀韬略,只待风云际会。初平三年,兖州大乱,黄巾余孽徐和啸聚数万之众,如蝗虫般扑向兖州诸县。我所居东阿小城,墙矮池浅,县令怯懦,闻风竟欲弃城而逃。
那日黄昏,满城惶惶,县令立于堂前,面色如土,正待开口言逃。我猛地一步踏出,袖袍带起风声,声如金石坠地:“明公欲何往?”
堂上诸人俱惊,目光如针,齐齐刺来。
县令嗫嚅:“贼势滔天,避其锋芒……”
“避?”我打断他,语锋如刀,“兖州牧刘岱,刚而轻进,已殒命沙场。陈宫、张邈之辈,引吕布入兖州,所图者何?无非欲裂土分疆!我等此刻弃守,无异于将父老血肉拱手奉于豺狼!”我环视堂上,一字一顿,“东阿城小,然仓廪尚实,民心可用。城北仓亭津,乃咽喉要道——当断其桥,焚城外积聚,据城死守,以待天时!”
县令颓然跌坐,面如死灰。无人再言弃城。当夜,我亲率青壮,踏着浓稠如墨的夜色奔赴仓亭。远处贼营篝火明灭,映得河水一片暗红。我立于桥头,火光在脸上跳跃,挥手下令:“断!”
斧凿声起,木屑纷飞,粗重的桥身呻吟着坠入冰寒刺骨的河水。身后火光冲天而起,吞噬了城外仓廪,映得天地间一片惨烈赤红。烈焰烧灼着我的脊背,浓烟呛入喉管,心中却一片雪亮澄澈:守城之念已立,此身再无退路!
后来,曹操曹公引兵入兖州,旌旗蔽日。我闻其志,知遇明主,遂投奔麾下。曹公初见我,目光如电:“闻君守东阿,胆气过人。”
我肃然拱手:“非为胆气,实为生民立命耳。”
曹公大笑,声震屋瓦:“好一个‘生民立命’!程昱之胆,过于贲育矣!”
建安五年,官渡。北风卷地,吹得营帐烈烈作响,如困兽哀鸣。袁绍大军压境,黑云摧城,连绵数十里营寨压得人喘不过气。曹公眉峰紧锁,案头军报堆积如山。
我悄然入帐,曹公抬首,目中血丝密布:“仲德?”
“明公,”我趋前几步,压低声音,“绍辎重尽屯乌巢,守将淳于琼,性骄嗜酒,防备必懈!当遣精兵,星夜疾袭,焚其积聚!”
帐内烛火猛地一跳,映着曹公眼中骤然爆发的锐光。他霍然起身:“火起之时,便是袁本初覆灭之始!”
是夜,火光冲天,乌巢之粮尽化飞灰。烈焰映红天际,也映亮了我案头冰冷的兵书——兵者诡道,唯快唯狠,方有生机。
建安十三年,长江浩荡,水波连天。曹公提兵百万,舳舻千里,直指江东,意气何其雄哉!然我立于船头,只见北地战船首尾勾连,铁索横江,看似固若金汤,心头却蓦地一紧,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
我匆匆闯入中军大帐,曹公正与众将谈笑风生。我顾不得礼仪,声音因焦灼而微哑:“丞相!连环之船虽稳,然……倘周瑜、诸葛亮用火攻,东南风起,战船勾连,如何得脱?无异于自缚于烈焰鼎镬之中啊!”
帐中笑声戛然而止。曹公眉头微蹙,目光扫过案上地图,又投向帐外浩渺江波,片刻沉吟:“时值隆冬,何来东南风?仲德过虑矣。”
那“过虑”二字,如冰锥刺入耳中。帐中诸将目光各异,或疑或哂。我喉头涌起一股铁锈般的涩意,终究未能再言。退出大帐,江风凛冽,吹得衣袍紧贴脊背,寒意彻骨。我望向对岸沉寂的江东营寨,那无形的危机感如附骨之疽,在胸中日夜啃噬。天意,终究难测。
赤壁的火光,染红了半壁江天,也灼伤了北归的征途。那夜,我立于败退的船尾,回望身后一片炼狱火海,烈焰吞噬战船,惨呼撕破长夜,焦糊气味弥漫江风。铁索连环的巨舸,此刻已成无法挣脱的火葬柴堆。我闭上眼,牙关紧咬,那曾被我预见却无力阻止的毁灭景象,终成噩梦现实。
岁月如江流奔涌,当年仓亭断桥时灼面的火焰,已成案头残烛摇曳的微光。白发渐生,锋芒渐敛。一日午后,案前小憩,忽得一梦:惊见己身佩剑,竟自鞘中寸寸断裂,铮然坠地!我猛地惊醒,冷汗已透重衣,窗外日影西斜,一片沉寂。
翌日,我解下印绶兵符,趋步至魏王宫阙深处。曹公已成魏王,威仪日重。我将印信置于阶前,深深一揖:“老臣近日,心神不宁。梦中剑折,恐非吉兆。年迈之躯,不堪驱驰,恳请大王,允老臣归家,交还兵权。”
阶上静默片刻,魏王目光沉沉落在我低垂的白首之上,终是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准卿所奏。归养东阿吧。”
走出那熟悉的宫门,卸下数十载的千钧重担,脚步竟有些虚浮。回首望去,邺城巍峨的宫阙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当年仓亭渡口断桥焚粮的冲天火光,官渡奇袭乌巢时的决然星夜,乃至赤壁江面那焚尽野心的无边烈焰……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在眼前流转,最终都归于眼前这深宫沉重的暮色。
我缓缓转身,向东阿故里的方向行去。西风古道,身影孑然。那些翻覆风云的奇谋、那些力挽狂澜的孤勇,连同那些功成与憾恨,都已被滔滔时光之河裹挟而去,唯余这古道瘦马,驮着一个卸甲谋士的苍茫晚照,消隐于历史的尘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