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东海之滨,临渊城。
海风终年不歇,将咸腥的水汽吹进城邦的每一条巷陌。
陆长青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
一路行来,他所见的村镇城池,都与皇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白日愈发吝啬,黑夜则贪婪地侵吞着光阴。
沿途废弃的村落,断壁残垣间游荡的不再是孤魂野鬼。
而是一群群拥有了简单协作意识的凶戾鬼物。
他随手斩过几处,剑锋下湮灭的怨毒,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卢生的急报,只是冰冷文字。
亲眼所见,这人间沉沦的速度,远超预想。
临渊城是入归墟前最后的凡人城池,此刻却不见海港应有的繁华喧嚣。
行人步履匆匆,眼神警惕,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被长期压抑的焦躁。
陆长青随意走进街角一家酒楼。
堂内人声鼎沸,热气混合着酒气,暂时驱散了外界的阴寒。
他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普通的清茶。
邻桌,几个气息剽悍的武者正围坐一桌,桌上杯盘狼藉,兵器就靠在手边,满是磕碰与划痕。
“他娘的,今天又快了半刻钟!”
一个独眼壮汉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铜杯重重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再这么下去,咱们白天出门撒泡尿,回来就得摸黑了!”
“知足吧,老王。”旁边一个面容消瘦、手指关节粗大的中年人撇了撇嘴,“要不是国师传下的武道,你我这些人,现在还能有命在这喝酒?早成城外那些东西的口粮了。”
“这倒是实话。”一个手臂上缠着厚厚绷带的年轻人心有余悸地接话,“我昨天出城巡防,亲眼看到一只鬼物,居然懂得用同伴当诱饵,设伏偷袭!要不是小队里的百夫长反应快,我这条胳膊就没了!”
“鬼物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多了。”
独眼壮汉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上开了个门,掉下来一堆仙人,然后这天就一天比一天黑。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仙人?哼!”
消瘦中年人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
“一群被咱们女帝陛下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进归墟的丧家之犬,也配叫仙人?”
“如今,我们这些修得武道神通的二境武者在两百多年前,也可以自称一声仙人。”
这话引起了一片哄笑,堂内压抑的气氛都为之一松。
“说起这个,”那年轻武者忽然来了兴致,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听说了吗?关于那七个圣位的事。”
“圣位”二字一出,周围几桌的闲聊声都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无数道耳朵悄然竖起。
“还能怎么说,传得沸沸扬扬的。”独眼壮汉来了精神,一拍大腿,“我听南边来的商队说,只要能立下泼天功劳,就有机会证得圣位,与天地同寿!”
“什么功劳算泼天功劳?”
“这还用问!”
独眼壮汉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股理所当然的豪气。
“肯定是杀鬼!谁杀的鬼物多,谁的功劳就大!说不定,那圣位就是给咱们这些镇守边疆的武人准备的!杀他个百八十万的鬼物,天道一看,这小子行,圣位给你了!”
一阵粗犷的附和声响起,不少武者眼中都燃起了灼热的火焰,脑海中已是自己脚踩鬼山、身披紫气的光辉景象。
“得了吧,老王,你那是喝多了。”
消瘦中年人却不客气地泼了盆冷水。
“杀鬼?你杀得再多,有皇城禁军杀得多?有各地军镇杀得多?这天下武者何止千万,七个位置,怎么轮得到你?”
“要我说,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
他端起酒杯,慢悠悠地道。
“那是给女帝陛下和国师那等通天彻地的大人物准备的。咱们这些凡人,能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多杀几个鬼,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就谢天谢地了。”
这番话让堂内的热度迅速冷却下来,许多人脸上的狂热褪去,化为沉默。
是啊,圣位。
那是何等遥不可及的传说。
他们连能将武道修到第五境都无法确定,却在妄想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陆长青端起茶杯,将温热的茶水送入口中。
茶很普通,带着一丝苦涩。
这些武者的猜测,错得离谱。
但他们的愿望,却又简单得真实。
活下去。
仅此而已。
他听着邻桌的谈话从虚无缥缈的圣位,又回到了如何更有效地斩杀鬼物,哪里的兵器铺新到了一批精钢,城防军又发布了什么新的悬赏。
喧嚣,真实,又充满了韧性。
陆长青放下茶杯,在桌上留下一枚铜钱。
他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出酒楼。
在他身后,那些武者还在为一杯酒、一句口角而争得面红耳赤,无人注意到这个安静的茶客是何时离开的。
走出酒楼的瞬间,一股阴冷的风迎面扑来。
天,已经黑了。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正被西方的地平线快速吞噬,连一抹晚霞都未曾留下。
白昼,已不足一个时辰。
城市的喧嚣在身后迅速远去,街道上的灯火显得那般脆弱。
陆长青一步步走向城东,走向那片通往归墟的海岸。
空气里的咸腥味,逐渐被另一种味道所取代。
那是腐烂、怨憎与死亡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腥甜。
前方的道路,被浓郁的黑暗所笼罩。
那黑暗并非纯粹的光线缺失。
它粘稠,涌动,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活物。
一个蹒跚的身影,从路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女童,身上穿着破烂的裙子,低着头,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陆长青的脚步没有停下。
在他靠近的瞬间,那女童猛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没有五官。
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巨大嘴巴,嘴里长满了针一样细密的牙齿。
一声无声的尖啸在神魂层面炸开。
女童的身体化作一道黑烟,朝着陆长青猛扑过来。
陆长青只是从它身旁走过。
那道黑烟在接触到他身周三尺范围的瞬间,便如被阳光照射的积雪,无声消融,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他继续向前。
黑暗中,一双双猩红的眼睛,接二连三地亮起。
道路两旁的荒野里,田埂上,枯树下,一个又一个扭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它们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身体肿胀如球,有的拖着长长的、由肠子构成的尾巴。
低沉的嘶吼,骨骼的摩擦声,粘液滴落的声响,汇成了一曲死亡的交响。
鬼物,随处可见。
它们没有立刻扑上,只是用那充满了贪婪与恶意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个孤身走入黑暗的生灵。
陆长青神色没有半分变化,继续迈步,踏入了那片被鬼魅彻底占据的无边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