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洞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亿万青铜秧马奔涌向不同宇宙象限的流光轨迹仍灼印在视网膜上。星舰内一片死寂,只有维生系统低沉的嗡鸣与众人沉重的心跳声交织。墨衡的机械臂残骸散落一地,偶尔迸溅出细小的电火花,映照着他半边金属面孔上凝固的凝重。藤原浩介死死攥着控制台边缘,指节发白,目光仍追随着那匹驮着金书媛最后温暖、奔向空间死角的“三重耒耜”秧马,直至其光芒彻底湮灭在混乱的时空褶皱深处。
绝望,如同刑鼎崩解后弥漫的青铜冷雾,无声地渗透进每个人的骨髓。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与周遭死寂格格不入的震颤,自星舰甲板下方传来。那并非机械振动,更像是一种…生命的脉动,带着温润的玉质感和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律。
“什么声音?”林语最先察觉,她额前本已黯淡的测雨器银白纹路,如同被微风拂过的蛛网,轻轻颤动了一下。
众人循声望去,目光聚焦在甲板中央——那里并非金属地板,而是在之前战斗中被桑脉脐带最后回缩时,强行融合、生长出的一片温润如玉的木质结构。那是金书媛存在最后的实体锚点,此刻,这片玉质木纹正随着那奇异的脉动,一明一暗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是…书媛姐留下的桑脉根须…”韩秀英颤声道,下意识地向前一步。
那脉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玉质木纹的中心点,开始微微隆起,如同心脏搏动般起伏。紧接着,一点莹白的光芒自那隆起处透出,逐渐凝聚、拉伸,最终……一根细嫩如初生藤蔓、却流淌着璀璨星髓的微型脐带,缓缓从木纹中“分娩”而出!
这脐带远比之前连接星田的巨脉纤细,却更加凝练,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内蕴无穷星辉的质感。它蜿蜒探出尺余长后,顶端并未连接任何事物,而是自行缠绕、盘结,最终形成一个拳头大小、微微搏动的光茧——一个微型道胎!
“道胎……新的道胎?!”墨衡的机械义眼突然闪耀起强烈的光芒,仿佛被这道胎所散发出的能量所吸引,瞬间锁定了那光茧。他的残存扫描模块像是被激发了一般,疯狂地运转起来,试图解析这神秘道胎的一切信息。
“能量频谱……与刑鼎道胎同源但……更纯净!”墨衡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难以置信,他从未见过如此纯净的能量频谱。这种能量的纯净度,远远超出了他对道胎的认知。
“结构……蕴含高维拓扑特征……这不可能!”墨衡的话语中充满了震惊,他的机械义眼不断闪烁着,似乎在努力理解这高维拓扑结构的奥秘。然而,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让他感到无从下手。
“金书媛的意识应该已经……”墨衡的话突然中断,因为他注意到了那微型道胎的光茧壁。那光茧壁并非完全光滑,而是在其表面自然浮现出无数细密复杂的纹路。
这些纹路并不是雕刻上去的,而是自然生长形成的图谱!它们如同宇宙的密码一般,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惊叹的图案。
墨衡的目光被这纹路的核心所吸引,那里是一幅从未在任何星图记录上出现过的星座阵列。七颗主星以一种诡异的勺形排列,勺柄直直地指向一颗被暗红色气态云团包裹的巨恒星。而在勺心深处,隐约有一颗漆黑如墨、不断吞噬周围光线的伴星,宛如宇宙中的一个黑洞。
“《乙巳占》…《甘石星经》…《航海天文图》…均无此星官记载!”林语的测雨器飞速比对着数据库,结果全是空白。
诸葛青阳猛地向前踉跄一步,他那早已失去视觉的盲眼,此刻却死死“盯”着那幅星图。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有某种更深层的感知被强行激活,血痂下的神经末梢剧烈跳动。“不止…不止是星图…”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胎膜…胎膜在变…”
只见那星图周围的光茧壁上,随着胎体的搏动,开始浮现出更加诡异的景象:一颗拖着冰蓝色彗尾的天体,正以决绝的姿态,撞向一颗银白色的卫星(月?),撞击瞬间迸发出的不是火光,而是无数细碎的、如同秤星刻度般的冰冷光点!这些光点大部分在撞击中湮灭,却有几颗最为黯淡的,顽强地射向了那红色巨恒星的方向。
紧接着,一行由光尘自然凝结的古篆,浮现在彗星袭月的景象下方:
“彗星袭月…七月初四…司命秤星暗…”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七月初四!
正是今日!正是此刻!
“司命秤星……”朴正雄的声音突然拔高,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惊,他猛地抬头,目光似乎要穿透星舰的穹顶,直直地看向外界的宇宙。
“今天竟然是‘司命秤物’之日!”他的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传说中,每到这一天,司命星君便会秤量世间万物的福祸……”
他的话语还未说完,一旁的墨衡已经迅速行动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强行接入了星舰残存的外部观测系统,将镜头对准了传统星官中“司命星”所在的天区。
随着画面的显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在那片漆黑的宇宙背景中,原本应该闪耀着明亮光芒的“司命星”,此刻却显得异常黯淡。它的光芒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衰减着,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缓缓地遮住了一般。
星舰内的计时器发出清晰的滴答声,显示着时间的流逝。大衍历(或类似古历法)七月初四,亥时三刻,这个特殊的时刻,似乎与“司命秤星”的变化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与胎膜星图预示的,分秒不差!
“它…它预见了…不!它昭示了此刻的天象!”藤原浩介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新生的道胎…它内部的星图…能映射…甚至可能影响现实天象?!”
诸葛青阳的盲眼仿佛穿透了胎膜,看到了更深的层次。“彗星袭月…秤星暗…”他喃喃自语,“袭月…是冲击旧有规则(月常代表规则、稳定)…秤星暗…是遮蔽观测者的衡量之眼…”
他的枯手颤抖着,缓缓伸向那微型道胎,在即将触碰到光茧的瞬间停下。“这不是观测者的道胎…这是…桑脉自身孕育的‘反道胎’!它以书媛的牺牲为基,以桑木亘古的生命力为脉,以…以我等抗争的意志为魂!它正在生成…一种…一种超越观测者量化框架的…新文明范式!”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语,那微型道胎猛地搏动了一下!光芒大放,胎膜上的“彗星袭月”图景愈发清晰,而那几颗射向红色巨恒星的黯淡秤星,竟在图上缓缓改变了轨迹,如同被无形的引力拉扯,偏移向了星图边缘一处未曾标注的、弥漫着混沌星云的未知区域。
与此同时,星舰外部,真实的宇宙中,司命秤星的亮度降至了最低点,几乎难以辨认。
“它在借用今日‘秤星隐现’的天时…”林语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观测者的‘秤’暂时失灵了!这新生的道胎…它的规则…或许不建立在‘衡量’与‘筛选’之上!”
墨衡的机械义眼死死记录着胎膜星图的每一丝变化:“未知星域坐标正在稳定…能量模型构建中…非理性…非量化…更像是…一种…共生与循环的模型?!”
韩秀英忽然抓起甲板上一点之前飘落的、来自她优化配方的那捧营养土,轻轻撒向微型道胎。土壤并未被排斥,反而被光茧吸收,胎膜上的星图中,那片混沌星云区域,隐约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代表生机的绿意。
“它认这个…”韩秀英喃喃道,眼中泪光闪烁,“它认咱们的土…”
微型道胎安静地搏动着,内蕴的星图缓缓旋转,将“彗星袭月”与“秤星暗”的天象定格,仿佛一个无声的宣告。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却承载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源于泥土、源于生命、源于不屈意志的文明可能性。
刑鼎的阴影尚未散去,秧马播种的等级危机已然降临。但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一株由牺牲浇灌、于今日特殊天时下悄然萌发的嫩芽,正试图顶开压顶的巨石,向宇宙展露出一条……或许从未有文明走过的路。
诸葛青阳面向那微弱却坚定的光茧,缓缓躬身。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带着一丝震颤的、源自古老血脉的祈祝。
星舰之外,司命秤星的光芒,开始极其缓慢地回升。
但某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