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牙梦
破碗巷的梆子敲过三更,三瘸子蜷在棺材铺的门板后,烟袋锅早熄了,独眼里却映着片亮。他刚梦见赵无牙,那老东西穿着北境的旧棉袄,蹲在黑猫坟前给孩子们镶牙,手里的白瓷片在月光下泛着光,瓷面上画着忍冬花,藤蔓缠缠绕绕,像极了苏半夏药箱里那株。
“轻点,别硌着牙龈。”赵无牙的声音在梦里飘,带着点漏风的笑。他手里的瓷牙是用北境的高岭土烧的,沈砚说那土能养魂,埋在还魂草下三年,敲起来比羊骨还脆。第一个孩子张开嘴,缺了门牙的地方空落落的,像个没填满的笑。
三瘸子想凑近些看,腿却不听使唤——梦里的他还是完整的两条腿,穿着北境的军靴,靴底沾着压缩饼的渣。他看见黑猫蹲在赵无牙脚边,绿眼珠在月光里亮得像两颗猫眼石,映着每个孩子的笑脸,那些笑脸都缺着牙,却比任何时候都敞亮。
“这下好了,”黑猫的声音像揉碎的银箔,钻进三瘸子耳朵里,“牙是真的,心也是真的。”
赵无牙听见猫说话,也不惊奇,只是往孩子嘴里塞了块烤焦的压缩饼:“试试,北境的瓷牙,能啃动冻饼才叫真本事。”孩子“咔嚓”咬下一块,饼渣掉在新镶的瓷牙上,忍冬花的纹路里立刻渗进点麦黄,像活了过来。
三瘸子忽然想起,这孩子是当年第三驿最小的那个,总爱把饼边咬出月牙形。梦里的他已经长到半人高,可缺牙的位置还是老样子,仿佛时间在他嘴里停住了。赵无牙给每个孩子镶牙时,都在瓷面刻个小小的记号:有的是压缩饼格纹,有的是驿站的炊烟,还有的是黑猫的爪印。
“沈先生说,瓷牙比真牙经冻。”赵无牙给最后一个孩子镶好牙,直起身捶了捶腰。他的嘴里也镶着新的瓷牙,是苏半夏烧的,上面画着半朵忍冬,另一半在张小帅的牙上——那孩子总说要跟赵大哥凑成一对。
黑猫突然跳上赵无牙的肩头,尾巴扫过他的瓷牙,绿眼珠转向三瘸子:“老东西,该醒了。”
三瘸子猛地睁开眼,棺材铺的门板硌着后背,独眼里还汪着泪。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枕边的压缩饼上,那饼缺了个月牙形,是昨夜给孩子们上供剩下的。
巷子里传来窸窣声,他拄着拐杖挪到门口,看见苏半夏蹲在黑猫坟前,药箱敞着盖,里面的白瓷牙在月光下闪。她正往坟头撒还魂草籽,每撒一把,就往瓷牙上涂层忍冬汁:“赵大哥说,瓷牙得沾点坟土才认主。”
张小帅从枸杞丛后钻出来,手里捧着个陶窑,里面是刚烧好的瓷牙,每个上面都画着忍冬花。“沈先生教的窑火,”少年的声音带着雀跃,“北境的松木烧的,瓷面能映出人影。”
三瘸子看着他们把瓷牙一个个摆在坟前,月光透过瓷面,在地上投出忍冬花的影子,像给四十九个孩子铺了条花路。黑猫从坟头窜出来,绿眼珠扫过每个瓷牙,忽然对着西苑的方向叫了两声。
那边的丹炉大概又在烧压缩饼了。三瘸子想起白日里张兽医说的,陛下让玉匠照着赵无牙的瓷牙,给四十九个孩子刻了墓碑,碑上的忍冬花与瓷面的分毫不差。“陛下说,这花能治心锈。”张兽医当时这么说,手里的压缩饼还冒着热气。
苏半夏突然指着最中间的瓷牙:“看,它在发光。”
三瘸子凑近了看,那瓷牙的忍冬花蕊里,竟渗出点红,是他昨夜抹在饼上的血——老规矩,给孩子们上供的饼要沾点活人的血,好让他们认得回家的路。此刻那血正顺着纹路往上爬,在花瓣尖凝成颗小珠,像滴没掉的泪。
“是赵大哥在那边镶好了。”张小帅的声音有点发颤,“他说瓷牙沾了血,就再也掉不了了。”
黑猫突然叼起那颗发光的瓷牙,往西苑的方向跑。三瘸子看着它的背影,绿眼珠在月光里越来越小,像颗坠向人间的星。他忽然明白梦里黑猫的话——牙是真的,是因为北境的土真,窑火真;心是真的,是因为念着的人真,盼着的日子真。
天快亮时,破碗巷飘起压缩饼的香。赵无牙不知何时回来了,正蹲在医馆前的灶膛边烤饼,新镶的瓷牙在晨光里闪,忍冬花的纹路里沾着点麦麸。“三伯,”他抬头笑,瓷牙磕出清脆的响,“沈先生说,梦里镶的牙,醒了就得认。”
三瘸子摸出烟袋,却没点燃。他看着赵无牙把烤好的饼分给苏半夏和张小帅,看着他们嘴里的瓷牙在阳光下泛着光,忽然觉得那梦不是假的。黑猫坟前的瓷牙还在,月光落上去,忍冬花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像无数只小手,在拍着巴掌。
后来,破碗巷的孩子们都镶上了瓷牙,赵无牙的医馆改叫“忍冬堂”,招牌上画着缠藤的花,风吹过就发出“叮叮”的响,像瓷牙碰出的声。三瘸子还是常做梦,梦里的孩子们总在笑,嘴里的瓷牙映着月光,每个忍冬花瓣里,都藏着颗北境的星。
他知道,有些梦是醒不来的,因为太真。就像那些瓷牙,看着是假的,却比真牙还结实,咬得动苦难,也嚼得出甜,因为里面住着的,都是不肯走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