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荷利用李承乾给予的手谕,以核对往年赋税为名,调阅了大量户部及地方州府的陈旧档案。
他避开所有人,常常在值房一待就是深夜,凭借着过人的心算能力和对数字的敏锐直觉,在浩如烟海的数字中寻找着蛛丝马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反复比对贞观元年至今,关内道、河东道、河南道等数十个州的户籍、田亩、赋税记录,杜构发现了一些极其诡异的“巧合”。
有几个州,上报的开垦荒地数额连年增加,但户籍人丁却几乎不见增长,按律应缴纳的丁税更是纹丝不动。
有几个县,每逢朝廷下达减免赋税的恩诏,其当年上报的田亩收成就会恰好出现不同程度的歉收,将减免的额度几乎完全抵消,使得实际缴纳的税粮总额保持着一个诡异的稳定。
更有甚者,一些明明地处平原、土地肥沃的州郡,其平均亩产竟然常年低于一些土地贫瘠的山区州县,而朝廷赈济、借贷的记录却远高于他处。
所有这些异常的数据,最终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了几个共同的终点!
那些在当地盘踞数百年、树大根深的世家豪族。
他们的田庄遍布州县,他们的名下有数不清的“客户”、“佃户”,而这些人的名字,大多从未出现在官府的黄册之上。
杜构将初步的发现整理成一份简短的密奏,在一个深夜,再次秘密呈交给了李承乾。
看着密奏上罗列的一条条数据对比和最终指向的结论,李承乾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凝重。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证据初步浮现,仍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这些蠹虫吸附在大唐肌体上吮吸的血量,远超他的想象!
“好…很好…”李承乾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果然是他们。你做得很好。
此事到此为止,暂勿再深挖,以免打草惊蛇。”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寒光闪烁:“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更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报纸的风行,广告的争夺,魏征的拒贿,杜构的发现…
明线与暗线交织,风波与潜流并存。
长安城依旧是一片繁华盛景,但在这盛景之下,一场影响更为深远的较量,正在悄然布局。
李承乾知道,对付这些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绝不能操之过急。
他需要继续积蓄力量,等待那雷霆一击的最佳时机。
而手中的《贞观民报》,或许在未来,将成为撕开这铁幕的一把利刃。
《贞观民报》第三期如期而至,伴随着更加庞大的发行网络,如同白色的潮水涌向关内、河东诸州。
头版头条仍是鼓舞人心的垦荒政令,但在不显眼的“地方讯息”版块,却多了一则看似平淡无奇的报道:
“圣天子抚育万民,恩泽广被。近闻有州县吏员,克勤克谨,深入乡野,核查田亩,清点人丁,以为均平赋役、安辑户口之本。
陛下闻之甚悦,谕令嘉奖此类实干之吏,盼天下州县长官效仿,务使朝廷德政,实惠及于每一编户齐民。”
这则消息混在海量的政务新闻中,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官样文章。但在某些人眼中,却不啻于一记惊雷。
博陵崔氏别业,崔师仁捏着报纸,手指微微发颤,目光死死盯着那短短百字的报道。他猛地将报纸拍在案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核查田亩,清点人丁……嘉奖实干之吏……”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心底,“太子……这是意有所指!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这绝非普通的政务宣传,这更像是一次试探,一次敲打,甚至可能是一次进攻的前奏!
太子莫非察觉到了隐户的蛛丝马迹?这所谓的“嘉奖”,是不是在暗示朝廷即将有所动作?
“立刻传信回去!”崔师仁猛地对心腹管家低吼,“让各房、各支,都把尾巴给我收起来!最近都安分点!
那些账目…该抹平的立刻抹平!那些人...让他们近期都少露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再私下授田、纳户!”
管家从未见过家主如此失态,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下,匆匆离去。
类似的恐慌,也在其他几家高门中悄然蔓延。
这则看似平常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让潭底的那些巨物感到了水波的扰动,纷纷下意识地收缩触角,隐匿身形。
他们摸不清东宫的底牌,只能选择暂时蛰伏,观望风色。
而这,正是李承乾想要的效果——打草,不是为了惊蛇,而是为了让蛇缩回洞里,不敢轻易咬人,为他后续的真正行动争取时间和空间。
与此同时,第三期报纸带来的广告效应开始显现。
长安东、西两市,乃至更远一些的州县治所,印着“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显赫字号标记的货物,销量明显提升。
尤其是那些诗文得以刊登的世家子弟,一时间在士林中也声名鹊起,甚至压过了此前因报纸扬名的几位寒门才子。
这种实实在在的名利收获,微妙地冲淡了世家大族因那则“清查”消息而产生的恐慌和抵触。
一种复杂的情绪开始滋生:既然无法阻挡,且参与其中确实有利可图,甚至能压制寒门,那或许…这报纸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崔师仁的心情便是如此矛盾。
一方面警惕着太子的意图,另一方面,看着家族产业收益增长,族中子弟声名远扬,他又不得不承认,当初“融入”的决定是正确的。
“或许……这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政务倡导,是我们过于敏感了?”
他试图说服自己,但心底那丝不安始终难以驱散。他只能告诫自己,必须更加谨慎。
崔师仁捻着胡须,目光在报纸的嘉奖令与家族激增的收益账册间游移,心中冰炭同置。
太子的阳谋如温水煮蛙,令他寝食难安,却又不得不饮下这杯鸩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