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不能因个案而废制度。那我再问,若制度本身,或其执行之人,已然烂透,成了庇护这等骇人听闻罪行的护身符!
我等是该继续跪拜这腐朽的偶像,还是该挥刀斩向脓疮,哪怕手段激烈?!
你恐惧太子殿下今日‘不合规矩’的杖责,会开启恶劣先例。
那我更想问,纵容甚至美化清河崔氏在青州草菅人命、逼得数万百姓家破人亡的‘规矩’,难道就是值得扞卫的‘好规矩’吗?!
这究竟是维护‘古圣王道’,还是维护某些人作威作福、肆意妄为的‘特权’?!”
杜荷的质问,一句比一句更狠,一句比一句更直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士子们的心上,也将孔颖达那看似完美的逻辑外壳砸出了一道道缝隙。
是啊,如果规矩本身就在制造惨剧,维护它,意义何在?
孔颖达面色终于变了,他试图反驳:“强词夺理!老夫并非…”
但杜荷不给他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他:“诸位!”
他转向台下迷茫的士子,“你等寒窗苦读,所为何来?难道不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是为了‘为民请命’吗?!”
“今日,血淋淋的现实就在眼前!是选择相信那些冰冷的、可能已经被扭曲的‘规矩’,还是选择相信你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苦难,相信你们内心最基本的良知与是非?!”
“太子殿下或有手段激烈之处,但其剑指巨恶,为民除害之心,天地可鉴!难道只因其方式不合某些人的‘规矩’,我们就要去指责挥剑之人,反而同情那吃人的猛兽吗?!”
“这,才是真正的因小失大,舍本逐末!”
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在许多士子脑海中炸响。
他们心中那强烈的割裂感,似乎突然找到了一个倾斜的出口。
程序正义很重要,但当程序沦为罪恶的保护伞时,结果正义是否应得到更多的审视?
对权威的敬畏很重要,但当权威试图掩盖赤裸裸的罪恶时,个体的良知是否应挺身而出?
天平,开始悄然倾斜。
人群中,世家代表们的脸色更加难看。
杜荷的话,不仅是在瓦解士子之心,更是在公然挑战他们赖以生存的秩序根基。
“快!去告诉里面的人,情况有变!必须立刻反击,绝不能让太子就此翻盘!”太原王氏马车里,命令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而此时,一些出身寒微、或对民间疾苦更有体会的士子,看着那枯死的稻禾和断裂的犁铧,眼眶已然湿润,手悄悄握紧。
杜荷的质问,如同连环惊雷,一声声炸响在宫门广场上空,也炸响在每一位士子的心头。
那尖锐的、直指核心的问题,彻底撕开了孔颖达宏大叙事下虚伪的遮羞布。
“仁”在何处?维护的是“王道”还是“特权”?
这些问题是如此基本,却又如此致命,像一根根钢针,精准地刺入了儒家学说最标榜的核心,也刺入了在场每一个读圣贤书之人最敏感的良知神经。
孔颖达被这突如其来的、毫不留情的诘问打得措手不及。
他张了张嘴,花白的胡须因急促的呼吸而颤抖,那双惯于引经据典、阐发微言大义的嘴唇,此刻竟像是被无形的针线缝住,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合适的、既能维持自身道德高地、又能回应这血淋淋现实的话语。
他本能地想斥责“狂妄”、“无礼”,想再次将话题拉回“君臣纲常”、“万世法度”的安全高度。
但台下,那些原本充斥着迷茫和狂热眼神的士子们,此刻目光却变了。
他们的视线,不再聚焦于高台上那位仿佛沐浴圣光的大儒,而是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了那几辆囚车,落回了那些铁证上。
杜荷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被“大道”、“纲常”等宏大词汇所禁锢的思维枷锁。
一个站在前排的年轻士子,怔怔地看着那块小小的、沾着泥土的灵牌,喃喃自语:“若…若这牌位所祭之人,是我的父母兄妹…
我寒窗苦读,所求的道,难道就是让凶手凭借规矩逍遥法外,而我却要在此听人空谈不能因个案废制度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突然变得有些安静的广场边缘显得格外清晰。
这话引起了他身边几人的共鸣。
“是啊…孔祭酒只说太子违律暴虐,却对崔氏之罪轻描淡写…这…这岂是圣贤所教的公允?”
“护卫王道…难道护卫的是让崔氏继续牧民的王道?这民是如何被牧的?便是用烙铁和犁铧吗?!”
质疑的声音开始像涟漪一样扩散,起初细微,继而逐渐响亮,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士子们开始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开始重新审视高台上那位他们曾经无比敬仰的祭酒。
那代天牧民的华美袍服,在他们眼中似乎真的开始褪色,显露出内里与那些罪证一般无二的冰冷与残酷。
孔颖达终于缓过一口气,他绝不能失去对局面的掌控。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和一丝被戳破伪装的恼怒,声音再次拔高,试图以势压人:
“杜荷!你休要在此蛊惑人心!扭曲圣贤本意!
老夫何时说过不仁?
老夫所言,乃是以仁心行仁政,需遵循法度,而非逞一时之快!
太子殿下所为,看似解气,实则后患无穷!
此乃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绝非治国之道!”
但他这番苍白的辩解,在已经升腾起的怀疑氛围中,显得格外无力。
甚至,他越是强调太子的错误,就越发反衬出他对崔氏罪行的刻意回避,显得心虚而偏颇。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清朗却带着愤怒的声音猛地响起,压过了孔颖达的余音:
“孔祭酒!学生有一事不明,请祭酒解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衿、面容清癯的士子越众而出,他目光灼灼,直射高台。
有人认出,这是国子监中一位以耿直着称的寒门学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