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金军大营的晨光,终是挣开了夜雾与硝烟的纠缠,却像被揉进了血与火的碎屑,把天地间染得一片沉郁的金红。
灵堂设在大营外的老槐树下,那棵树还是耿京当年率军初驻此时亲手栽下的,如今枝桠上还挂着几缕未燃尽的干草 —— 昨夜诈营时溅起的火星燎过树皮,留下几道焦黑的痕迹,倒像是为故帅挂了幅粗糙的挽联。
灵堂用粗布幔帐围出一方天地,中央悬着的耿京画像,是营中一个曾在临安画坊当学徒的小兵连夜赶制的。
墨色虽淡,却把耿京的模样勾勒得真切:虬髯如钢针,眉眼间带着未脱的庄稼人憨厚,却又藏着股抗金的狠劲,肩上的粗布战袍还画着一块补丁 —— 那是当年在泰安抗金时,被金军流矢划破后,耿京自己用麻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成了义军里人人皆知的 “记号”。
画像前的供桌是临时用粮车木板拼的,上面摆着三样东西:一碗刚煮好的麦粥(耿京生前最爱,伙房特意多加了半勺粟米),一柄生锈的环首刀(他起兵时用的第一把刀,刀鞘上还缠着他儿子小时候编的红绳),还有一颗用粗布裹着的首级 —— 正是完颜齐的首级,血渍已凝在布上,像块暗沉的朱砂。
辛弃疾走在最前,玄色皮甲上的血污结了层薄霜,被晨光一照泛着冷光。
他手里捧着那碗麦粥,指尖轻轻蹭过碗沿 —— 碗是粗瓷的,边缘还缺了个小口,是耿京当年用来给流民分粥的旧物,后来被马全福小心收着,今日特意寻了来。
“耿元帅,” 辛弃疾的声音比往常沉了三分,单膝跪地时,甲叶碰撞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咱们赢了。” 他把麦粥放在供桌左侧,又伸手拂去画像上的一点烟尘,指腹触到布幔上粗糙的纤维,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个夜晚,耿京在山神庙里,也是这样用粗布擦去供桌上的积雪,对他说着, “幼安贤弟,咱们抗金,先得让百姓有口热粥喝,这才是咱们起义的目的”。
李铁枪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他常用的那把铁枪,此时铁枪已折了一节 —— 那是昨夜斩杀完颜齐亲卫时弄折的,不尖的枪尖还沾着暗红的血,显然是需要回炉历新。
他平日里最是粗粝,此刻却放轻了脚步,走到供桌前时,竟难得地红了眼眶,抬手想擦,又怕被人看见,干脆攥紧断枪,让铁柄硌着掌心转移注意力。
“元帅,俺把完颜齐那狗贼的头给您带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些发颤,却仍透着股武将的刚劲。
“还记得去年在潍州,您替俺挡了一箭不?当时您说‘铁枪你得活着,还得跟俺一起杀金狗’—— 今日俺没食言,咱们跟着辛掌书记也就是咱们的新大帅,不仅杀了金狗,还会为您一一报仇!”
说着,他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烤得焦黑的麦饼,小心翼翼放在供桌旁:“这是当初第一次见您,您当年在山神庙给俺的,俺一直没舍得吃,后来晒干了带在身上。现在给您带来,放在您灵前,让您看看还是当年那味儿不?”
那麦饼边缘都磨出了毛边,显然被揣了许久,却没半点霉斑,明显是被精心保存着的。
王世隆捧着卷桑皮纸走过来,纸页上是昨夜统计的战报,却不是给朝廷的那份,而是他特意抄写给耿京的,上面用炭笔写着 “斩杀金军六千四百二十七人,缴获战马五千三百匹”,连 “解救流民两千一十三人” 这样的细节都没落下。
他蹲下身,把战报轻轻放在画像前,指尖划过 “汉人签军归降五千” 的字样,声音放得极柔:“元帅,您当初总说‘多一个汉人兄弟,就少一个替金狗卖命的’,现在您看,咱们做到了。那些签军兄弟,都愿意跟着咱们继续抗金,还说要帮您守着这片土地。”
马全福来得稍微晚了一些,却扛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他从运来的粮库里精心挑选出来的新麦 —— 这是去年义军在大营附近屯田时种的,颗粒饱满得能映出人影。
他把麦种倒在供桌前的陶碗里,麦粒碰撞的 “沙沙” 声,像极了当年耿京带着大家在田埂上播种的动静。
“元帅,您还记得不?去年您说‘等咱们打跑金狗,咱们不光种麦粟,还要把南方的新稻种也引到山东来’,现在咱们有粮了,有种子了,您放心,等光复了济州潍州等地,俺一定把您的念想种遍齐鲁大地!”
赵六是最后一个上前的,他手里攥着块褪色的青布,布角还缝着个小小的 “赵” 字 —— 那是他被金军强征时,妻子连夜给他缝的,后来妻子被金军杀害,这块布就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他走到供桌前,双膝重重跪下,布块贴在地上,沾了些清晨的露水,却仍紧紧攥着:“元帅,俺以前是金狗的签军,是辛元帅之前释放我们时说‘汉人不杀汉人,要杀就杀金狗’,俺才敢跟着抗金。今日俺亲手烧了金狗的马厩,还斩了两个金军百户,俺没给您丢脸!”
他说着,忽然从怀里掏出半块麦饼,是今早马全福分给他们的早餐,他没舍得吃,此刻掰成两半,一半放在供桌,一半自己咬了口,眼泪混着饼渣往下掉:“元帅,这饼是新麦做的,甜得很,您也尝尝。。。俺那婆娘要是还在,肯定也会谢谢您,谢谢您让咱们汉人能挺直腰杆活着。”
灵堂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营里的流民和新归降的签军们来了。
最前面的是东平老卒,他拄着根木杖,手里捧着个陶盆,里面是他自己种的新麦,颗粒上还沾着泥土。
老卒走到灵堂前,颤巍巍地跪下,陶盆放在供桌旁,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耿元帅,俺是东平的,三年前您救过俺的命。现在金狗大营已经被咱们打下来啦,俺也要种新麦啦,到时候一定给您送点来尝尝。。。 俺那几个孩子要是还在的话,肯定也会跟着您抗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