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走下高台时,魏胜正陪着一群签军在分发麦饼。
那汉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宋铠甲,肩上还扛着袋粟米,见辛弃疾过来,连忙放下袋子迎上去:“元帅,他们都饿坏了,刚喝了热粥,情绪好多了。”
他说着,指了指身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卒,“这老丈是东平人,当年东平城破被抓,当了三年签军,今天是第一个跟着赵六反的。”
老卒见辛弃疾过来,手里的麦饼 “啪嗒” 掉在地上,他慌忙跪下去捡,却被辛弃疾一把扶住。
“老丈快起来,” 辛弃疾的掌心触到老人粗糙的手,那手上满是老茧和冻疮,“咱们都是汉人,不用行此大礼。”
老卒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辛弃疾的手背上,是冰凉的。
“元帅,俺家在东平城南,三年前金军破城,俺爹娘、媳妇、儿子儿媳、娃娃,都被他们杀了。”
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俺当了三年签军,每天都想着报仇,今天跟着您反了金人,就算现在死,也瞑目了!”
他身后的几个签军也跟着红了眼,纷纷说:“元帅,我们也留下!杀金狗!报仇!”
辛弃疾望着他们通红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想起李陵当年被困浚稽山,虽弹尽粮绝,虽投降匈奴有不可取之处,却仍有士卒愿随他死战,那份 “同生共死” 的情谊,此刻就在眼前。
“好!” 他提高声音,“既然你们愿意留下,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义军的弟兄!有俺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有俺手里的刀,就不会让你们再受金人的气!”
夜幕降临时,营内升起了篝火。
没有好酒好肉,伙房只煮了稠稠的麦粥,切了些咸菜,但士兵们都吃得格外香甜。
辛弃疾和王世隆、李铁枪、马全福围坐在中军帐的篝火旁,火光照着他们脸上的血污和疲惫,却掩不住眼里的光亮。
“完颜齐丢了两万援军,肯定要疯,” 李铁枪啃着麦饼,眉头皱得紧紧的,铁枪靠在身边,枪尖还沾着血锈。
“咱们得赶紧把缴获的兵器分下去,尤其是新加入的签军,手里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真要是完颜齐明天来攻,怕是顶不住。”
马全福咽下嘴里的粥,抹了把嘴:“俺已经让弟兄们去清理战场了,能用的刀枪都捡回来,明天一早就分。那些金军俘虏里,也有不少是被强征的契丹人和渤海人,要不也编入义军?多个人多份力。”
“不行。” 辛弃疾摇头,手指敲着舆图边缘,眼神沉了沉,“契丹人和渤海人虽也受金人压迫,但对汉人仍有隔阂,贸然编入,怕是会生乱。先把他们分开看管,让他们看看咱们义军的规矩 —— 咱们不抢百姓,不苛待弟兄,等他们真心服了,再收不迟。”
他俯身指着舆图上的济州城,指尖划过金军大营的位置 —— 那是他当日单骑去金营时记下的,粮库在营后,中军帐靠近东门,骑兵营则在北侧。
“至于完颜齐,他现在还不知道前线的实情 —— 咱们没放跑一个溃兵甚至是一匹战马,现在他只会以为完颜文还在咱们这附近。”
辛弃疾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咱们可以扮成金军,把‘劫掠来的粮草’送进济州大营,趁机让弟兄们混进去。等摸清了营内布防,再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济州。”
王世隆眼睛一亮,连忙凑过来:“元帅这计妙!可谁去扮金军?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我带赵六他们去。” 辛弃疾想起那个带头倒戈的签军,“他们当了多年签军,熟悉金军的口音和规矩,再让俘虏教他们几句女真话,带上完颜文的令牌,定能蒙混过关。”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派个稳妥的人去临安,告诉李林他们,咱们打赢了,让宋廷尽快派援军来 —— 虽知朝廷未必会真派重兵,但至少要让他们知道,咱们真有能力抗金,而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话里的无奈,只有辛弃疾自己清楚 —— 他想起完颜九妹对金人的妥协,想起朝堂上主和派的嘴脸,怕是等来的只会是 “口头嘉奖” 和虚职。
至于派兵,完颜九妹是不敢的,大宋也只是在今年这位高宗让位于孝宗后,帝王血脉回归赵匡胤那一脉之后才有了那么一点北伐收复中原的念头,不过也确实不是现今能够完全信赖的队友,关键还是需要更多的盟友呀!
但是,哪怕现在只有一丝希望,也要试试 —— 毕竟,联合宋廷,才是名正言顺的抗金之路。
王世隆没听出他的心思,只觉得这安排很稳妥,立刻起身:“俺这就去安排,我让我的几个亲兵去临安,那几个小子都是和咱们一起就跟着耿元帅的旧部,办事没问题的。”
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歌声,苍凉却有力,顺着风飘进来:“胡骑踏我田,汉儿血未干;刀劈金狗头,马踏济州关!”
魏胜掀帘进来,脸上满是兴奋:“元帅!弟兄们都在唱您编的歌,您快去听听!”
辛弃疾跟着他走出帐外,只见营内的篝火连成一片,士兵们围着篝火,有的拍着大腿打节拍,有的举着麦饼跟着唱,连那些新加入的签军,也跟着小声哼哼着。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兵,脸上还带着伤,却唱得格外响亮,手里的短刀随着节奏轻轻晃动。
“元帅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士兵们纷纷回头,歌声渐渐停了,却响起一阵欢呼。
辛弃疾走到篝火旁,一个老兵递来一碗热粥,粥里还卧着半个麦饼:“元帅,您快尝尝,伙房特意多煮了些。”
辛弃疾接过粥,暖意顺着碗底传到掌心。
他望着眼前的兄弟们 —— 马全福找了几个士兵掰手腕,脸憋得通红;李铁枪在教少年兵握刀的姿势,动作笨拙却认真;王世隆则在和魏胜讨论明天的计划 —— 这些人,都是他的兄弟,是抗金的希望。
“兄弟们,” 辛弃疾举起碗,声音里带着笑意。
“今日的胜利,只是开始。明天可能还要流血,还要拼命,但只要咱们齐心,就没有打不赢的仗,没有赶不走的敌人!” 他顿了顿,把碗里的粥一饮而尽,“来,咱们接着唱 ——”
“胡骑踏我田,汉儿血未干!” 辛弃疾的声音率先响起,带着军人的豪迈。
“刀劈金狗头,马踏济州关!” 士兵们跟着合唱,歌声震得篝火火星四溅,传到很远的地方,像一道宣言,刻在绍兴三十二年正月的寒夜里。
夜深了,歌声渐渐平息,只有哨兵的脚步声和寒风的呼啸。
辛弃疾回到帐中,铺开舆图,就着油灯的光,在济州城旁画了个圈,用炭笔写上 “诈营” 二字。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在寂静的帐中格外清晰 —— 完颜齐,咱们的账,才刚刚开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