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陈锋只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带着满腹心事和沉重的压力,与叶承一同登上了返回镇北侯府的马车。
夜色深沉,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前方的道路,在车前悬挂的灯笼那朦胧的灯火下,显得如此扑朔迷离。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一个既能不辜负林月颜,又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
亥时末,镇北侯府。
陈锋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陈锋一进门,就屏退了所有下人,将门窗关紧。
“去请关大哥,立刻!”陈锋对守在门口的亲卫低声吩咐。
亲卫领命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陈锋一人,空气仿佛凝固了。桌上温着的茶,早已凉透。
不多时,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关无情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陈锋直接对关无情道:“关大哥,你对半年前的南状元谢靖,以及当朝的昭阳公主,了解多少?我要最详细的情报。”
关无情那张仿佛由寒冰雕琢而成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见陈锋脸色如此,便知必有大事发生。
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沉声道:“陈兄稍待。”
他走到书桌前,取过纸笔,迅速地写下了一连串的符号和文字,折好后,递给门外等候的一名亲信。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名亲信便送回了一卷薄薄的卷宗。
关无情展开卷宗,一边看,一边将他所掌握的信息全盘托出。
他作为镇北侯府在京城的情报首领,对京中所有重要人物都有备案。他所说的,比赵景行知道的,要详尽得多。
“昭阳公主,名萧明月,今年十六。其生母乃是当今皇后,与太子萧承稷一母所生。因陛下老来得女,自幼便宠溺非常,几乎是有求必应。”
“半年前,被谢靖拒婚之后,公主在自己的寝宫长信宫大发雷霆,砸毁了数件前朝名窑的瓷器,撕毁了一幅画圣真迹。有传闻说,她还亲手鞭打宫人,但此事未经证实,只知长信宫确有两名宫女被杖责二十,调去了浣衣局。”
陈锋听完,将今夜宴席上发生的一切,以及赵景行所言,和自己的推断,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关无情。
关无情听罢,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凝重之色。
“陈兄,你的猜测,恐怕有九成是真的。”
“这位陛下,最擅长的便是‘恩威并施’之术。他赐婚状元,一则可以彰显皇恩浩荡,收买人心;二则,能将最有潜力的新贵臣子,通过姻亲关系,彻底绑在皇家的战车上,使其成为他最忠实的‘家臣’。”
“谢靖的拒绝,让他颜面尽失,也让昭阳公主沦为笑柄。这一次轮到你,他绝不会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关无情抬起头,看向陈锋。
“陈兄,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从今夜起,您便‘突发恶疾’,卧床不起。”
“只要病得足够重,重到无法行大婚之礼,陛下总不能将自己最宠爱的公主,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如此,便可拖延时间,静待事态变化。”
陈锋立刻摇头,想也不想便否决了。
“不可。”
“第一,太过刻意。我今夜在琼林宴上还龙精虎猛,开三石弓,一转眼就病入膏肓,连傻子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
“陛下只需派两名太医过来,我的伪装立刻就会被戳穿。届时,便是欺君之罪,罪加一等。”
“第二,就算能侥幸瞒过去,一个‘病秧子’状元,还谈何施展抱负?我的新税法,我的讲武堂,都将成为泡影。此乃自断臂膀,下下之策。”
关无情点了点头,似乎也早已料到陈锋会这么说。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既然如此,那便只能让公主‘不能嫁’。”
“我们可以设计一场‘意外’,让公主的名节受损。或者,让她与其他某个权贵子弟,比如……柳相的次子柳易,扯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只要公主不再是完璧之身,陛下为了皇家颜面,也绝不会再提赐婚之事。”
陈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关兄!”他低喝一声,“记住我的话。我们可以对付敌人,可以不择手段,但绝不能对一个无辜的女子,哪怕她名声再差,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这不是我的行事准则。”
“而且,在天子脚下,对当朝公主下手,风险太大。一旦败露,便是万劫不复的谋逆大罪,会牵连整个侯府。此计,太过阴毒,也太过危险,不可行。”
关无情点了点头,似乎也认同了陈锋的看法。
沉默片刻,他继续道:“那便只剩下最后一途。”
“陈兄你连夜出城,远走高飞。以你的能力,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逃?”
“我若逃了,便是畏罪潜逃,坐实了抗旨不遵的大罪。陛下震怒之下,月颜怎么办?镇北侯府怎么办?还有秦叔、陆侍郎、赵兄这些与我交好之人,又会受到何等的牵连?”
“我陈锋一人做事一人当,岂能因为自己的事,连累所有亲近之人?此路,同样不通。”
装病,不行。
构陷,不行。
逃走,更不行。
一连三个计策,都被一一否决。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足智多谋、心思缜密的陈锋,还是手段狠辣、经验丰富的关无情,此刻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皇帝的阳谋,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无论从哪个方向挣扎,都只会被缠得更紧。这似乎是一个真正的死局,前方是悬崖峭壁,后退是万丈深渊。
陈锋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揉着发痛的太阳穴。
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林月颜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闪过她在清河村为他缝补衣衫的灯下侧影,闪过她在他怀中羞涩而幸福的笑脸,闪过她听到自己高中时那欣喜的泪光……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关无情和叶承说,像是在对关无情说,又像是在对自己,更像是对妻子承诺:
“月颜……我是绝不可能辜负的……”
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再无迷茫。
“关大哥,不必再想了。此事,已无万全之策。”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明日朝堂,我自会应对。”
他转过身,看着关无情,眼神郑重无比。
“若我明日被下狱或贬谪,还请关大哥不惜一切代价,护送月颜安全离开金陵,去冀州找叶叔。今上虽然霸道,但想来也不会因此为难一个弱女子。”
关无情迎着陈锋的目光,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陈兄放心。只要关某还有一口气在,必保夫人平安抵达冀州!”
就在陈锋与关无情在书房内绞尽脑汁,最终陷入绝望之际,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书房那扇虚掩的木门之外,一道纤弱的身影已经静静地站立了许久。
林月颜的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她的脸上,早已是泪痕交错,新的泪水还在不断涌出,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原来,叶承回到侯府后兴奋难耐,立刻便找到她,将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包括陈锋如何舌战群儒,如何箭惊四座,也包括最后皇帝要给“天大赏赐”,以及赵景行在宫门口解释“赐婚”之事,都当作战绩一般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她听。
她心中本就充满了不安,又见陈锋一回来便将自己关进书房商议要事,便忍不住担忧悄悄地跟了过来。
门内那一次次的计策,一次次的否决,以及最后,夫君那一声充满痛苦与决绝的低语——
“月颜……我是绝不可能辜负的……”
这句话,如同一把把滚烫的尖刀,刺进她的心里,让她痛彻心扉,却又在那无边的痛苦之中,涌起一股无尽的甜蜜与感动。
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
“夫君……夫君为奴家,竟甘愿舍弃这泼天的富贵前程,不惜身陷险境,甚至……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奴家何德何能……又岂能成为夫君的负累……”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地滋生。
她缓缓地直起身子,用袖口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再抬起头时,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眸中,不再有丝毫柔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与坚毅。
“夫君,你既不负我,我亦不能负你。”
“若这正妻之位,是你的枷锁,那便由奴家……亲手将它解开!”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毅然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悄无声息地离去,纤弱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的庭院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