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音符并非来自孩子们的竹哨,它宏大、清越,仿佛来自天穹本身。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音符接踵而至,无数悬挂在廊柱间的金属片,在同一瞬间被一股无法目视的强风精确地叩响。
它们不再是杂乱的撞击,而是一段流畅得令人心悸的音序。
林小雨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这串音高序列,正是她昨日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能完美推导出的共振公式的声学形态!
每一个音符的频率、间隔,都严丝合缝地对应着公式中的变量与常数。
风,怎么可能“吹”出一段复杂的物理学公式?
风声在她抬头的瞬间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
廊柱间的金属片恢复了静止,废墟重归死寂。
孩子们也察觉到了异样,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望向她。
林小雨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块用作教学的粗糙黑板上。
就在刚才,还布满白色粉笔灰的板面上,一层薄薄的沙尘正以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缓缓蠕动。
它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在黑板中央凝聚、排列,最终,组成了一行清晰而瘦削的小字。
“相位差决定回响长度。”
林小雨的呼吸停滞了。
这行字,她太熟悉了。
每一个字的转折、笔锋,都像是用刻刀烙印在她的记忆深处。
那是许墨的笔迹。
当年在拥挤的实验室里,他总喜欢在无人注意的墙角,用粉笔写下这些灵光一闪的批注。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行字,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板面和细腻的沙粒。
字迹,根本不存在。
那仿佛只是沙尘在光影下恰好形成的错觉,但那深入骨髓的熟悉感,让她的血液几乎凝固。
“老师?”一个胆大的孩子怯生生地问,“风……会写字吗?”
林小雨没有回答,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黑板,轻声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出了那句话,也念出了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
“许墨……”
与此同时,远在中央控制室的苏瑶,正紧锁眉头,盯着面前巨大的“声纹墙”。
墙体由上万个独立的声学传感器构成,此刻,代表着“第一声源”讲堂区域的模块,正闪烁着刺眼的红色警报。
林小雨刚刚通过内部通讯,上报了那段无法解释的异常信号。
“能量等级超过阈值,但波形无法识别,不属于任何已知自然或人造声源。”苏瑶冷静地对系统下达指令,“调取历史数据,进行模式比对。目标:许墨,脑波活动样本。”
这是最高级别的操作。
许墨的脑波样本是基地最宝贵的遗产之一,是构建整个空间核心的蓝图。
调用它进行比对,无异于用创世的蓝图去解读一声微不足道的回响。
数据流在屏幕上飞速闪过。
几秒后,对比结果呈现出来。
但结果让身为首席科学家的苏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屏幕左侧,是许墨遗留的静态脑波样本曲线;右侧,是刚刚捕捉到的异常风声信号。
二者并未完全重合,但右侧的信号,竟像是从左侧的样本中“生长”出来的一样。
本应是静态参照的曲线,此刻却像拥有了生命,在无任何外部输入的状态下,自发地进行着演化,衍生出从未见过的逻辑分支。
而这个分支的最终形态,与那段风声的波形完美契合。
一个冰冷的系统提示框在屏幕中央弹出:【环境反馈生成教学协议v.2已激活】。
苏瑶猛然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终于明白了。
那晚,她的小女儿在睡梦中告诉她,有一阵温柔的风在窗边哼着摇篮曲,她只当是孩子的幻觉。
现在看来,那不是幻觉。
许墨的思维模式,他那庞大如星海的知识体系,并没有随着他的消失而消亡。
它被这个以他为基础构建的空间彻底解构,化作了可以被风携带、被集体记忆感知的……知识风媒。
他正在通过环境本身,反向重构自己,或者说,反向“教导”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
在遥远的北方,冰原的至深之处,一座幽深的石穴内,许墨静静地盘坐着。
他的身体近乎与周围的冰壁融为一体,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他能感知到,那个以他为核心构建的空间,已经彻底挣脱了个体意识的束缚,开始拥有自己的“生命”。
它不再是一个被动的容器,而是一个主动的学习与反馈系统。
他尝试发出最后一个指令,调用他亲手编写的初级制造功能,为自己生成一杯热水。
系统核心毫无情感地回应:【权限不足。
资源已重定向至十三营地净水模块。
优先级:集体生存】。
许墨的嘴角逸出一丝苦笑。
他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基础设施,一块会思考的基石。
他从怀中摸索出那个早已破旧不堪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
“别等我回来,课还没讲完。”
纸页刚一写完,便从他指尖挣脱。
一股凭空出现的气旋将它卷起,在半空中撕扯成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一群发光的萤火虫,顺着无形的轨迹,浩浩荡荡地向着南方飞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南部荒原。
小海正带领着巡逻队,艰难地抵御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
风沙如同一堵移动的黄墙,吞噬着视野中的一切。
“快!进那个废弃管道!”小海嘶吼着,将最后一个队员推进一段锈迹斑斑的巨大金属管道内。
管道里一片漆黑,充满了铁锈和沙尘的味道。
小海打开应急灯,刺目的光束划破黑暗,照亮了粗糙的内壁。
也就在那一刻,他愣住了。
管道的内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文字。
那字迹潦草而有力,他一眼就认出,是许墨的手笔。
“这是……什么?”一个年轻的队员凑过来,好奇地问。
小海没有回答,他举着灯,沿着管壁一寸寸地扫过。
当他看清那些文字的内容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是一张完整的、经过改良的材料配比表,用于修复基地里最老式的那批空气滤芯。
这种技术早已失传,只有许墨才知道。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应急灯的光照在那些字迹上,它们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褪色、变浅,仿佛正被粗糙的管壁贪婪地吸收回去。
小海猛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调出三年前的基地维修日志,飞快地检索着。
结果显示:这张配比表,从未被任何部门正式归档。
它不该存在于此。
它就像一个幽灵,只在最需要它的时候,短暂地现身。
深夜。中央控制室的警报再次被拉响,比上一次更加尖锐、急促。
“声纹墙”的x819号区域,一段沉寂许久的终端毫无征兆地自行激活,投射出一幅动态的声谱图。
那不是规律的音序,而是一段破碎、急切的节奏,像是狂风拼命地撕扯着一块破损的铁皮。
系统艰难地将这段节奏翻译成断续的语音。
“……林小雨……下一课……讲……地震波……”
苏瑶快步冲到控制台前,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份加急的实地报告传送到了她的终端上。
报告来自第五营地,内容让她浑身冰冷。
报告显示:第五营地周边的地壳板块,近日出现了极其规律的微震,其震动频率,与“声纹墙”捕捉到的那句断续语音,完全吻合。
那不是教学,是预警。
苏瑶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监控室的舷窗,望向外面被风沙笼罩的夜空。
她轻声地,仿佛在问一个不存在的听众:“是你在教我们,还是我们在听你讲课?”
没有人回答。
窗外,一支被遗忘在此的锈迹斑斑的口琴,正悬挂在窗框的铁钉上。
无人触碰,它的簧片却在此刻,发出了一丝微不可闻的、极高频率的颤动。
苏瑶深吸一口气,迅速接通了基地的最高决策频道。
南方的土地正在发出警告,他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也许,是时候将目光投向更遥远、更稳定的地方了。
一份新的勘探任务指令,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目的地,将是那片寒冷而沉寂的北方。
那里,有新的希望,或许,也有这堂“课”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