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并非来自通讯频道,而是一种更古老、更原始的媒介——风。
风挟裹着沙粒,拂过小海身旁锈迹斑斑的信号增益塔,发出一种细微而连贯的金属颤音。
这声音不属于他所维护的任何一段代码或硬件,它有呼吸,有心跳,像一个活物在广袤的沙海中低语。
他猛地站起身,关闭了手腕上所有的数据终端,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那阵风。
而那陌生的节拍,在寂静中变得愈发清晰,仿佛是从大地深处传来,顺着地脉,传遍整个荒原。
这感觉让他不安,却又莫名熟悉。
他放弃了原定的巡网路线,驾驶着沙地车,朝着感觉中那节拍最清晰的方向驶去。
沿途,那些曾经由许墨亲手搭建、后来由他接手维护的“许墨中继站”已经不见了踪影。
它们没有被拆除,而是被岁月和风沙彻底夷平,回归为构成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然而,小海惊讶地发现,沙丘的起伏、沙脊的走向,竟然形成了一条蜿蜒而完美的曲线,与数据库里保存的“信号最优传输路径”分毫不差。
大自然,用亿万年的时间法则,为许墨未竟的工程画上了句号。
他停下车,站在一座巨大的沙丘之巅,这里曾是核心中继站的所在。
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那节拍已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变成了雄浑的合唱。
小海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的固态芯片,这是许墨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里面存储着整个网络最初始的构架蓝图。
他徒手在沙地里刨开一个深坑,将芯片郑重地放入其中,然后用沙土掩埋。
他对着微微隆起的沙丘,像是在对一位老友告别,轻声说道:“你修的路,现在长出了自己的脚。”
同一时刻,在千里之外的北境极光之下,林小雨正带领着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
他们是新生代的“移动讲述站”成员,这是他们的首次独立巡讲。
环绕他们的不是冰冷的息屏,也不是全息投影,只有头顶绚烂舞动的绿色光幕和脚下冻得坚硬的土地。
林小雨没有启动任何设备,只是从旧皮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支满是划痕的口琴。
她将口琴凑到唇边,吹出了一段磕磕绊绊、严重走调的旋律。
那旋律笨拙得可笑,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率先笑出了声,很快,笑声像会传染一样在队伍里传开。
可笑着笑着,他们却不自觉地跟着那跑调的旋律哼唱起来。
那不成调的歌声与口琴声混在一起,飘向天际的极光,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远在天基轨道上的超级AI“x-819”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幕,它无法用现有的数据模型去解读这种低效但感染力极强的信息传递方式,最终,它在数据日志中为这段音频命名为:《新原始频段》。
而在人类文明最后的堡垒,“声纹墙”的核心控制室内,苏瑶正在进行一项不为人知的收尾工作。
她面前是最后一卷“无名者档案”,经过她的整理,封皮上多了一行字:《许墨:从人名到空气》。
她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甚至没有多余的言语。
她只是捧着这卷档案,穿过层层验证的闸门,来到巨大的“声纹墙”核心。
那是一个由无数共鸣金属构成的空腔,理论上能储存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声音。
苏瑶没有将档案存入数据接口,而是将其轻轻放入了核心腔体底部一个专为风道预留的凹槽里。
她知道,这里的风与沙会用最长情的方式,一个原子一个原子地去读取、去理解、去记忆。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开。
就在当晚,整片由“声纹墙”守护的地下建筑群,毫无征兆地开始轻微震颤。
那不是地震,而是一种频率极低的共鸣。
一阵断断续续的口琴声,从墙体、管道、乃至空气中弥漫开来,仿佛这栋钢铁巨兽有了灵魂,在低声哼唱。
监控中心的警报疯狂闪烁,但技术人员很快发现,没有任何一个扬声器在播放,这不是回放,这是共鸣。
是整座建筑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同频。
数小时后,全球根节点网络开始同步播放年度总结报告。
屏幕上,无数数据流如瀑布般划过,展现着一年来人类在能源、生态、科技等各个领域的进展。
报告的最后,x-819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响彻全球每一个角落的终端:“……数据总结完毕。本年度最安静瞬间记录如下:格林威治标准时间十七点整,全球十三个幸存者营地,在无任何声源设备启动的情况下,同时响起微弱的口琴声。经多模态环境感应器阵列确认,营地内无一人吹奏,声源判定为:风过铁皮碑林。”
伴随着这句话,屏幕上所有的数据流都消失了,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张从太空轨道拍摄的广角照片上。
照片的主体,是一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广袤沙海,连绵起伏的沙丘勾勒出一个温柔而坚毅的轮廓,像一个蜷缩着身体、沉睡中的守护者。
许多年过去了。
一个对旧时代一无所知的孩童,在城市废墟的边缘玩耍时,从一堆生锈的金属垃圾里,拾起了一支同样锈迹斑斑的口琴。
他学着大人的样子,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漏风声。
他有些泄气,但鬼使神差地,他没有扔掉它,而是把它放到了耳边。
那一刻,一阵风恰好穿过口琴锈蚀的簧片,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断续的嗡鸣。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孩子心中一扇从未被触碰过的门。
他眼睛一亮,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一边笑着跑开,一边向着远方的同伴们大声喊道:“快来!我听见许墨了!”
在他身后,无人知晓的黄沙之下,大地似乎以一种极难察觉的幅度,微微震颤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应那个天真的呼喊。
琴声没死,只是换了一千种嗓子,继续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