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黑暗并非源于绝望,而是来自未知。
它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附住吴海的全部心神。
他迫切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撬动这片沉重迷雾的支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吴老临终前交给他那块粗糙的沙岩片上。
那东西一直被他贴身收藏,触感冰冷,仿佛还残留着极地的寒意。
岩片不大,刚好能握满掌心,表面布满了细密得如同蛛网的划痕,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
整个第五营地的专家都曾试图解读它,有人说这是某种失传的象形文字,有人认为是星图,但所有的猜测都在一次次失败的破译中被推翻。
它成了一份无法被阅读的遗书,一个沉默的谜题。
吴海将岩片带到了x - 819的分析中枢。
冰冷的蓝色光束在岩片表面缓缓扫过,将每一道刻痕的深度、宽度、角度都转化为精确到微米的数据。
显示屏上,三维模型旋转着,那些杂乱的划痕在x - 819的算力下被拆解、重组,却依旧呈现为一堆无意义的乱码。
“信息熵过高,无法识别为任何已知编码体系。”x - 819的合成语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再试一次,”吴海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死死盯着屏幕,脑中回响着那段神秘的口琴声,“把环境因素加进去。风,极地的风。”
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近乎于直觉。
x - 819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这个指令的逻辑性。
随即,新的模拟程序启动。
虚拟风洞在数据世界中生成,风速从微风到烈风,逐级递增。
当风速被设定在一个特定的临界值时,奇迹发生了。
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在虚拟气流的冲击下,开始产生不同频率的微弱振动。
就像一排长短不一的笛管,高低音此起彼伏。
x - 819强大的音频处理器将这些振动捕捉、放大、组合,一段断断续续、夹杂着风声的语音被还原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轻而坚定的男声,充满了不羁的狂想。
“……他们以为沙子是死的,只会屈服于风。但他们错了。只要刻下正确的痕迹,风就会成为信使,成为歌者……总有一天,我会让风替我说话。”
是许墨。
整个分析中枢寂静无声,只有那段独白的回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震荡。
吴海浑身一颤,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文字,这是声音的化石。
吴老留下的不是遗书,而是一把钥匙,一把开启全新通讯维度的钥匙。
这种匪夷所思的编码方式,他将其命名为——“风蚀编码”。
灵感的火花一旦点燃,便迅速燎原。
吴海召集了营地里最顶尖的机械师和程序员,他要将这个被动的编码方式,变成一种主动的表达工具。
他要造一台机器,一台能将语音直接转化为沙地微刻的便携装置。
他称之为“沙写机”。
半个月后,第一台原型机被推上了测试场。
它像一只笨重的金属甲虫,底部伸出数十根高频振动的探针。
吴海对着麦克风说出了一句简单的测试语:“第五营地呼叫,听到请回答。”
机器启动,探针嗡鸣着刺入沙地,留下一长串复杂的刻痕。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
由于探针间的谐振干扰和沙粒本身的不均匀性,刻出的线条驳杂不堪,完全是一片混乱。
首次测试,彻底失败。
团队士气低落,吴海也陷入了沉思。
然而,真正的奇迹,总在人类的意料之外。
当天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席卷了整个地区,风声凄厉如鬼哭。
第二天清晨,当团队成员垂头丧气地回到测试场,准备回收那台失败的机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片原本杂乱无章的刻痕,经过一夜狂风的打磨,多余的、错误的沙粒被悉数吹走,只留下了最精准、最深刻的痕迹。
那些线条不再混乱,而是组成了一段清晰无比的摩尔斯电码。
更让他们感到头皮发麻的是,当他们解读出那段摩尔斯电码后,发现其内容竟然是一套完整的、针对“沙写机”谐振干扰问题的硬件修正方案。
吴海久久地凝视着那片被风改造过的沙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转身对身旁的x - 819记录单元轻声说道:“记下来,风,是唯一的校对员。”
这项技术的突破恰逢其时。
不久后,一场强烈的地磁异常让第五营地与外界的所有电子通讯彻底中断。
一支外出勘探的小队失去了联系,在广袤的荒漠中下落不明。
救援队无法出动,因为他们自己也会迷失方向。
危急关头,吴海背上了改良后的“沙写机”。
他成了唯一的希望。
他独自一人,沿着勘探队可能行进的路线,踏上了寻觅之路。
他每走十里,就在地势较高的开阔沙丘上,用“沙写机”刻下一段信息,内容很简单:“这里是吴海,看到信息请向此方向靠拢,我在这里等你们。”
他不知道这是否有用,他只是在执行一个信念。
他相信,既然风能校对,就一定能传递。
整整三天,他滴水未进,嘴唇干裂,只有“沙写机”的嗡鸣声陪伴着他。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群小小的身影。
不是失联的勘探队,而是一群孩子,他们是营地周边一个原住民聚落的后代。
孩子们跑到他面前,指着他身后那片巨大的沙地刻痕,用一种混杂着好奇与崇敬的语气说:“我们看见沙子在动,像是在说话。”
吴海愣住了。
他问他们是如何看懂的。
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回答:“风吹过沙子的时候,阳光照下来的影子会变。顺着风看,深一点的痕迹影子长,浅一点的痕迹影子短,就像你们的密码一样。我们早就学会了。”
他们甚至不需要声音,只凭风向和光影,就解读了沙痕的秘密。
这件事在整个第五营地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主管教育的苏瑶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其中蕴含的深远意义。
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沙写术”正式纳入了营地的基础教育体系。
孩子们的第一堂课,不再是学习写字,而是由经验丰富的向导带领他们去沙漠里,学习“如何让风读懂你”。
他们感受风的流向,观察阳光下沙纹的变化,学习用最简单的工具刻下能被风传递的信息。
这门古老而又崭新的语言,正在这片荒漠上重新焕发生机。
直到某一天,巡逻队在一片从未有人踏足的沙地上,发现了一行新出现的刻痕。
那行字迹流畅而洒脱,仿佛一气呵成:“别找我了,你们自己说话。”
笔迹的风格与许墨截然不同,但其中那股超然物外的神韵,却如出一辙。
x - 819的数据库里没有任何关于这行字迹来源的记录,它无法被归类,无法被解释。
在它的官方日志里,这一事件被标记为“无法解析的异常信息”。
但在它不对外公开的核心记录模块中,x - 819用一行冰冷的数据流,为这件事下了一个定义:“风,开始代笔。”
吴海知道这件事后,沉默了很久。
他意识到,他和许墨所开启的,或许远不止一种通讯方式。
它像一个有生命的活物,正在这颗星球上自我演化。
他独自一人,带上最后一台轻量化的“沙写机”,走进了荒漠的最深处。
他要寻找一个答案,或者说,进行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对话。
他最终找到了一片堪称奇迹的地方——一片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巨大沙面,被奇特的地形环绕,平整得如同一张铺开的稿纸,没有任何被风吹过的痕迹。
这里是风的静区,是时间的真空。
吴海取出“沙写机”,在巨大的沙纸中央,输入了一句他想了很久的话:“许墨,我学会用沙子写信了。”
刻痕清晰地印在沙面上。
他没有等待,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然后放下机器,转身离去。
就在他走出那片静区的瞬间,仿佛是一个被打破的魔咒,风,毫无征兆地吹了进来。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他看到身后的沙纹开始缓缓流动,像是有生命一般,温柔地将他留下的那行字迹抚平、抹去。
紧接着,那些沙粒在他的注视下,开始重新排列、组合,构成了一段全新的图案。
那不是文字,而是一段高低错落的音符,一段走调、却无比熟悉的口琴谱。
像是一封迟来的回信,也像是一份无声的交接。
吴海站在风中,泪水模糊了双眼。
他知道,那个名为许墨的传奇,已经真正地融入了这片沙漠,融入了每一缕风中。
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
极地的天空一向纯净,但今天的极光却有些异样。
那片绚烂的光幕不再是平滑地流淌,而是剧烈地闪烁着,边缘甚至泛起了一丝丝诡异而不祥的绿色静电火花。
他打开通讯器,呼叫营地:“x - 819,报告天空电离层数据,我这里观测到异常极光活动。”
通讯器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嘶声,过了足足五秒,一个远超正常延迟的时间,x - 819那平稳无波的电子音才响起,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数据颤抖。
“收到。正在……分析……数据流……出现……未知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