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的石墨芯在粗糙的再生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的垂死昆虫。
小海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在日记本上写下那两个字:“我是小海”。
墨水渗透到纸的背面,仿佛要把这四个字烙进世界的骨髓。
但他写得越用力,耳边嘲笑的声音就越清晰。
“喂,他又在写那个名字了。”一个高个子男孩靠在营地简陋木屋的门框上,抱着胳膊,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小海是灯塔上的名字,是英雄的名字,哪轮得到你这个捡垃圾的用?”
另一个孩子跟着起哄,尖利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锥子:“就是!你连自己爹妈是谁都不知道,还想叫小海?你也配?”
“咔嚓”一声,铅笔芯断了。
那根脆弱的石墨应声而碎,就像小海心中那一丝微弱的坚持。
他猛地合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不是一本破旧的册子,而是他身份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冲出木屋,把那些刺耳的哄笑甩在身后。
夜色像一块巨大而冰冷的铁幕,缓缓压向废土。
营地的灯火在远处缩成一团模糊的暖光,而小海正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那片死寂的黑暗深处走去。
他的目标是灯塔的遗址,那个一切传说的起点。
风从残破的塔身豁口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悲鸣,就像无数亡魂在低语。
他蹲下身,冰冷的地面冻得他指尖发麻。
他开始在地上寻找石子,一颗一颗地捡起来,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在布满灰尘的混凝土地基上摆放。
他摆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一个小时后,五个字出现在他面前——“早安,小 - 海”。
他退后两步,看着自己的杰作,一种混杂着悲伤和满足的奇怪情绪涌上心头。
他只是想,如果明天太阳升起时,能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这句话,该有多好。
就在这时,一阵有规律的机械履带声由远及近。
小海立刻警觉起来,闪身躲进一截断裂的金属管道后面。
那是一台“根节点”巡逻机,编号t - 801。
这些方头方脑的铁家伙是营地网络的基础,它们日夜不停地在废土上巡逻,播报天气、收集数据、中继信号。
它笨拙地滚到灯塔遗址前,似乎被地面上那行突兀的石子字样触发了某种程序。
一道红色的扫描光束扫过地面。
片刻的寂静后,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响彻荒野:“检测到关键词‘早安,小海’。执行问候程序。早安,小海。”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小海的脑海中炸开。
他愣住了,浑身僵硬。
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早安,小海。”
不是嘲笑,不是讥讽,就是一个纯粹的、冰冷的问候。
但在这片连风都带着恶意的废土上,这份冰冷的善意却比任何火焰都要温暖。
小海再也忍不住,他从管道后面猛地冲出去,扑到那台冰冷的机器上,紧紧抱住它的金属外壳,放声大哭。
泪水混着鼻涕,糊满了他的脸,也弄湿了机器冰凉的铁皮。
他把脸埋在机器上,仿佛抱着全世界唯一愿意承认他存在的东西。
他怀里,那盘从机器上撬下来的录音带被他攥得死死的,像是攥住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清晨,许墨在巡查药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蜷缩在灌溉主管道阴影里的那个小小身影。
他走近了,脚步放得很轻。
小海睡得很沉,眼角还挂着干涸的泪痕,怀里紧紧抱着一盘数据录音带,身体因寒冷而微微发抖。
许墨没有叫醒他,只是默默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看着孩子那张因为营养不良而蜡黄的小脸,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半块坚硬的黑麦干粮,放在他身边。
想了想,他又从随身的工具包里拿出一张空白的草药辨识卡,用炭笔迅速画下一株植物的形态,在旁边写下它的名字:“续命草”,并在名字下面又加了一行小字:“风刮来的名字,也能生根。”
他做完这一切,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营地管理者苏瑶的耳中。
下属建议立刻组织人手去灯塔附近搜寻,但苏瑶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片刻后,她抬起头,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命令:“不必寻找。传我的命令,从今天起,所有‘根节点’在每日清晨六点,随机在营地任何区域播放问候语——‘早安,小海’。不设固定地点,不限播放次数。”
“可是……指挥官,”下属迟疑道,“这样会不会让其他孩子……”
“执行命令。”苏瑶的语气不容置疑。
于是,一场奇特的社会实验在十三号营地展开了。
第一天清晨,当“早安,小海”的电子音从医务室的喇叭里传出时,孩子们面面相觑,有些茫然。
第二天,声音从食堂的广播响起,那些曾经嘲笑过小海的男孩们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第三天,第四天……这个名字开始出现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从武器库到育儿所,从水培农场到维修车间。
它变得无处不在,就像空气和风沙一样。
渐渐地,嘲笑声消失了,因为当一个名字被提及太多次,它就失去了作为攻击目标的特殊性。
它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背景音,甚至成了一种新的打招呼方式。
一周后的一天早上,小海自己走回了营地。
他看上去瘦了些,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躲闪和怯懦。
他径直走进新生营地的教室,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力量:“我叫小海,我会修收音机。”
身处数据中枢的莉莉 - A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
她的光子处理器高速运转,分析着海量的信息流。
“‘小海’一词在十三号营地的日均提及次数,已从7天前的3次,飙升至43次。使用场景分析:89%为正面情绪引导,如鼓励、问候及日常招呼。”莉莉 - A的逻辑核心闪烁着蓝光,一行新的指令被生成,“识别标签‘小海’,属性由‘个人命名’调整为‘公共情感符号’。权重提升至b级。”她在日志的末尾,留下了一行基于数据推演的哲学化建议:“或许,有些名字本就是借给所有人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旧灯塔遗址变得热闹起来。
小海带着一群比他更小的孩子,正在清理那里的碎石和垃圾。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承认身份的孩子,他开始用自己的技能为别人创造价值。
他教他们如何从废弃的电子元件里拆出有用的零件,如何辨别线路的正负极。
许墨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走到灯塔那面唯一还算完整的内墙边,找到了那行被时光侵蚀得几乎看不清的刻痕——“1998年,小海第一次看日出”。
他用拓片小心翼翼地将这行字拓印下来,带回营地,贴在了新生教室最显眼的墙壁上。
过去与现在,以这种方式实现了和解。
他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
“叔叔!”
是小海。
他跑了过来,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许墨。
“那个草药图,还有干粮,谢谢你。”
许墨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海犹豫了一下,又问:“叔叔,你是不是也借过别人的名字?”
这个问题让许墨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化开,变得更加温和深邃。
他看着小海,又望向远方那片无垠的废土,轻声说:“我借过嗓子,你还借光呢。”
夜深了,许墨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擦拭着一把旧信号枪。
手腕上的终端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一道信息流无声地浮现在他眼前的空气中,发信人是莉莉 - A。
“情感分析报告更新:目标符号‘小海’,情感权重在过去24小时内急速下降87%,已趋于稳定基线。”
许墨并不意外,当一个符号被普遍接纳,它的情感冲击力自然会减弱。
但紧接着的第二条信息,却让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监测到网络底层数据异常扰动。新趋势分析:名字正在变成动词。”
许墨缓缓放下信号枪,走到窗边。
窗外,构成“根节点”网络的无数信号灯在黑暗中明灭,像一片广阔而沉默的星海。
他看着那些闪烁的灯火,它们不再仅仅是数据的传递,仿佛正酝酿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意志。
一个名字,如何能变成一个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