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到只能听见空调主机低鸣,像是谁的呼吸藏在墙后。
南大数据学院教学楼五层,一整排的教室灯光早已熄灭,只剩尽头那间还亮着——
白炽光冷白,打在墙面上,把窗外的夜拉得更黑。
屏幕光映着周墨的脸,眼下有一圈淡青。
指尖敲键的节奏一如既往地快,却比往日多了一种微不可察的迟疑——
像思维在迟滞,像大脑在冒烟。
他睁着眼,却越来越看不清。
代码一行行跳出来,他盯着屏幕,仿佛看到什么又看不见什么。
光标停住那一瞬,他眨了下眼,像某根看不见的弦“啪”一声断了。
他伸手去抓桌角的水杯,杯子没拿稳,滚落在地,砸在脚边没声响,因为他听不清了。
视觉变得断片——
灯光闪了一下,他看见了一个画面:
米悦站在雨里,回头看他,眼神湿得像落笔没干的水彩。
接着,整张图像碎掉。
他倒下的声音不大,像椅子滑了一下,但他没再爬起来。
——他在代码的最后一行,停下了。
——
校医院的走廊像被时间拉长的黑白照片。
只有护士站的显示屏还亮着,一点蓝光在夜里像是濒临熄灭的信号塔。
米悦坐在走廊尽头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就凉透的咖啡。
她穿着浅灰连帽棉衣,袖口被她拢得紧紧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门牌——重症观察室。
他就在里面。
等到他被推出来时,已经输液昏睡。
她焦急地上前询问。
医生说他没生命危险,但原因复杂。
“不是单纯的疲劳。”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推了推眼镜,像要避开她的视线,“他的神经系统在我们眼里呈现出……近乎‘过载’状态。”
“他是你家属吗?”医生反问,“如果有家属,我们需要签病史授权。”
“我们怀疑有遗传性神经应激倾向,但他登记学生档案资料里——是空的。”
米悦记得自己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她眼前反复回放的,是周墨倒下前,给她发的最后一条微信:
【今晚早点睡,外面风大,别忘了拉窗帘。】
他晕倒的时候,还在想着她的冷暖。
她低头,看见自己手上那只保温杯,是他上周给她买的,上面画了一只傻短尾猫。
而现在,他的手指却冰得像没捂热过的笔芯。
她看着医护人员将周墨小心地转移到病床上。
挂好点滴,插好输氧管,还有电子监护器。
然后,才轻轻放下杯子,走到病床边。
周墨的睫毛垂着,嘴角像刚做完一个梦。
他安静得不像平时的他。
没有画纸,没有笔,没有那句总是结巴的“你今天……还好吗”。
她想起医生说“过载”两个字时的神情。
他不是在玩命。
他是在,扛命。
——
夜深如墨,医院外连路灯都沉默。
走廊里只剩下脚步声,一步一声,都落在米悦心上。
林杰东来的时候,米悦正靠在窗边,抱着膝盖坐着。
她听到脚步,没有转头,只是手指轻轻握紧了袖口。
“你吃了吗?”他问,声音比平时低。
她摇头。
“我不饿。”
他也没再问,只从纸袋里掏出两碗热粥,放在她旁边。
“给他带的,也给你带了。”他坐下,“他不吃你也得吃,不然等他醒了,他不放心。”
米悦点了点头,却没有伸手去拿。
他们都沉默了好久,久到走廊灯光微微闪了几下。
然后林杰东说话了,不紧不慢,像每一句都刻过再说出来的:
“你知道他为啥画那么多图?画那么认真?”
他没等她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那是爱,是……对你的爱,爱得有些疯。”
“还有是……活法。”
米悦转头,终于看着他。
他没看她,只是看着窗外那棵枝桠光秃的冬青树,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你看到的黑刻,是情绪,是爱。”
“但你知道那背后,是稿费,是平台分成。”
“他白天要上课,有时他靠着熬夜画完才有学费,才有饭吃。”
“有一次凌晨三点,我起来倒水,看到他边吐边改分镜,嘴唇是白的。”
“他说画不好就没人看,没人看就没人付费,米悦就……喝不到喜欢的那种橙汁。”
米悦怔住,喉咙像堵了一根线。
“他一门课都没落,算法建模、AI视觉系统三门研究生课程自学通过。”
“老师劝他专注一门,他说:‘不,我还要画她,我要懂怎么把她投进所有系统里。’”
林杰东这才转头,目光冷静而真实:
“你知道他为什么上次请假回家吗?”
她点头:“他说家里有事。”
“是。他叔叔跟婶子离婚,说以后周墨得自己管自己了。“
“他自己也没说什么,反而分别给了叔叔和婶子一笔钱,算是一种回报吧。”
“他从此独立。”
“他还跟我说:‘那挺好,以后我可以一心为米悦挣钱了。’”
那句话砸得米悦一时呼吸一滞。
她低下头,一滴泪悄然落进那碗粥里。
林杰东轻声问:
“你以为他是什么?天才?疯子?”
“不。他是一个,一边怕你看见他不好,又拼了命想被你看到的人。”
过了很久,她才哑声问:
“那……以后他怎么办?”
林杰东看了一眼米悦。
“你现在问这个,”他说,“就已经是答案了。”
——
天边泛出第一道微光时,整个世界仿佛还在沉睡。
米悦坐在病床边,一手扶着他冰冷的手,一手撑着自己的额角。
夜已经过了一整晚,但她一点困意也没有。
她看着他沉睡的样子。
他眉心紧锁,即便在梦里,像也背着什么扛不住的重量。
点滴液袋滴答滴答,像倒计时,也像旧时钟,每响一次,米悦心口就缩一寸。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床头柜前,那里摆着他的画笔盒、未喝完的咖啡和一只卷边的速写本。
她拿起那本速写本,翻开。
第一页,是她的手。指尖稍弯,握着一支自动铅笔,背后是图书馆窗户的光。
第二页,是她低头看画稿,刘海垂下,光斜斜地打在她鼻梁。
第三页,是她走进秋天黄叶地带,影子拉得长长的,她在影子前走,他在影子里画。
米悦闭上眼——那不是记录,是在活她。
她轻轻把本子合上,拿手机,划开浏览器,在搜索栏里输入“南联合大学周边合租推荐”。
她看到一间房——
loft复式,天窗透光,离学校八百米。楼下是小超市、便利洗衣房和地铁入口。
她点开联系,点开付款,毫不犹豫。
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是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不喊疼,是根本没人听得懂他疼。
医生说要留观三天,但她知道,他醒来不会问医生“我能不能再画”。
他会问:“我画的她……在哪。”
她放下手机,回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低声说:
“以后你再不说话,我也能听得见你想说的事。”
那句话像是画了一条线,把他和她牢牢连在了一起。
她再次看向手机确认支付界面,轻轻点下“提交”。
那不是租一间屋子。
是她,开始为他撑一口屋檐,为他,把现实挡一下风。
窗外第一缕晨光透进来,打在他脸上。
那一刻,他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你总画我在光里。那这次,就让我,把你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