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骑风口去的路覆着层薄雪,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细沙似的痒。周卫国走得慢,靴底踩在冻土上“咯吱”响,倒比当年在战壕里摸夜路时踏实——那时候总怕踩空了掉进陷阱,如今脚下的每一寸土,都是他守过的地,连风里的气息都熟得很,混着松针的涩和雪水的凉,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甜,像萧雅常泡的桂花茶。
快到骑风口山口时,远远就看见道浅粉色的影子,立在那棵老槐树下。树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枝桠上挂着未化的雪,像落了满树碎银,树下的人裹着件厚棉袄,围巾绕了两圈,只露出双眼睛,正望着他来的方向。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往脸上贴,她却没抬手拢,就那么定定地站着,像株守着土的梅。
周卫国脚步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码头那滩血迹带来的戾气还残在骨缝里,这会儿被那双眼一望,竟像被雪化了似的,顺着毛孔往外渗,剩下的只有慌——他早该早点回来的,让她在风里站这么久,指尖怕是都冻僵了。
“萧雅。”他开口喊了声,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怕惊着她似的。
树下的人猛地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的雪粒掉下来,像两滴碎泪。她没动,只是望着他笑,眼睛弯成月牙,比当年在唐城石榴树下摘果子时还亮:“你可算回来了。”
周卫国几步走过去,伸手想碰她的脸,又想起自己刚在雪地里走了一路,手凉,赶紧往棉袄上蹭了蹭。萧雅却先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指尖果然冻得冰,却攥得紧:“别蹭了,我不冷。”她仰头看他,目光扫过他腰间那半截短刃——刃上还沾着点没擦净的暗色痕迹,她却没问,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个暖手炉,“我炖了汤,在灶上温着呢,回去喝正好。”
暖手炉是瓷的,隔着布套都能觉出热乎,暖意顺着掌心往心里钻。周卫国反手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指尖揣进自己棉袄口袋里捂着,才发现她手背上冻出了几个红疹子,该是在风里站太久了。“怎么不在屋里等?”他皱了皱眉。
“屋里等不及。”萧雅跟着他往院里走,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里,“广播里说你在周城喝了烧刀子,我怕你路上冷,想早点开灶温汤。”她顿了顿,侧头看他,眼里闪着光,“他们说……七大强国都发了声明?还说东北的老伙计给你送了酒?”
“嗯。”周卫国应着,推开院木门。院里扫得干净,雪都堆在墙根下,露出青石板的地面,廊下挂着串红辣椒和玉米,是萧雅惯常的样子。墙角那片花畦盖着草帘,想来是怕冻着她种的那些月季——当年他说她喜欢花,等安稳了就给她围个花畦,如今草帘下的土,怕是早松好了等着开春呢。
“汤在厨房。”萧雅把他往厨房拉,灶上的铁锅还冒着白气,揭开锅盖时,肉香混着山药的甜涌出来,是他爱吃的羊肉山药汤。她舀了碗递过来,又从灶膛边摸出两个烤得焦黄的馒头,“就着吃,热乎。”
周卫国捧着碗汤,热气熏得眼眶发潮。当年在骑风口养伤时,他断了条腿,萧雅也是这么蹲在灶边,给他炖羊肉汤,说“喝了补力气”。那时候窗外也下着雪,她的影子投在墙上,跟现在一样,小小的,却稳当得能撑住天。
“码头的事……”他犹豫着开口,怕吓着她。
萧雅正给他掰馒头,闻言手顿了顿,抬头看他时眼里没慌,只有软:“我知道。老陈托人捎了信,说你没伤着就好。”她把掰好的馒头递到他嘴边,“那些人该教训。你护着我这么多年,这次换我信你——你做的都对。”
周卫国咬了口馒头,面香混着肉香在嘴里散开,喉结却堵得慌。他放下碗,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能闻见她头发上的皂角香。“以后不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他闷声说,“去哪都带着你。”
萧雅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手圈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棉袄上:“好。不过你得先陪我把花畦翻了,开春要种新的月季,我选了种粉的,像你当年在唐城给我摘的石榴花。”
“嗯。”周卫国应着,收紧了胳膊。窗外的风还在刮,却刮不进这厨房,灶上的汤咕嘟响,暖意在屋里漫着,把那些刀光剑影、万国声明都隔在了门外。他忽然觉得,什么修罗大人,什么王者归来,都不如怀里的人软乎乎的体温,不如这碗热汤,不如开春时花畦里要开的粉月季。
第二日天刚亮,周卫国还没醒,就听见院里有动静。他披了衣服出去,见萧雅正蹲在花畦边掀草帘,手里拿着把小铲子,要往土里埋什么。“在做什么?”他走过去问。
萧雅回头笑,手里捏着粒种子:“老陈送了包牡丹种子,说叫‘状元红’,开出来艳得很。我想种在门口,以后你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能看见。”她把种子埋进松好的土里,用手拍了拍,“他们说你现在是‘主人’了,门口得有像样的花才配。”
周卫国蹲在她旁边,帮她扶着草帘。晨光从东边照过来,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上,也落在刚埋了种子的土里,暖融融的。他忽然想起昨天东北老伙计说的话,说要跟他再去打回猎,又想起七大强国的声明,想起三十六城的欢呼——那些都重要,是他护着这方土的底气。可更重要的,是此刻蹲在他身边的人,是这粒要等开春才发芽的种子,是这院里的烟火气。
“不用配。”他拿起小铲子,帮她翻了翻旁边的土,“有你在,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
萧雅笑着看他,眼里的光比晨光还亮。风掠过院门口的老槐树,雪从枝桠上簌簌掉下来,落在新翻的土里,要等开春化了,就成了滋养花的水。远处似乎还能听见三十六城的广播在响,可那声音远得很,远不如身边人哼的小曲儿清楚——萧雅在哼当年他编的“守土护家”的调子,哼得软乎乎的,把“护家”两个字,哼得格外重。
周卫国跟着哼了两句,手里的小铲子往下挖了挖,觉得这土真软,比当年在城砖上刻“三十六城”时,踏实多了。
十牟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周卫国已经下定决心,用这段时间,好好陪伴萧雅,弥补长久以来,对她的亏欠。他不是没有想过延续萧雅的寿命,可却被她拒绝了。
“生死轮回,本是自然,何须强行改变。此一生,有君足矣。”
萧雅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