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艾渡赵郡
暮春的雨,缠缠绵绵下了半月,把赵郡的土路泡得发黏。杜仲背着半旧的药箱,鞋帮上沾着厚厚的泥,一路从赵郡治所往楚地赶,额头上的汗混着雨珠往下淌,洇湿了怀里紧攥的急信。
信是用粗糙的麻纸写的,字里行间都透着慌乱:“城西李村三日之内添了七例腹泻病人,上吐下泻,浑身发热,怕是疫病……郡里医工就我一个,实在没辙,求素问先生速来援!”
他赶得急,连蓑衣都没顾上穿,到楚地医点时,衣服湿得能拧出水。刚进院门,就看见素问正蹲在药圃里翻晒艾草,青灰色的布裙沾了点泥土,却丝毫不显狼狈。
“素问先生!”杜仲声音发颤,几步冲过去,急得话都说不连贯,“赵郡……赵郡出事了,腹泻病人,好多,怕是疫病!”
素问闻声抬头,见他这副模样,立刻放下手里的竹耙,接过他递来的急信。她指尖划过麻纸上歪斜的字,眉头微蹙,随即起身:“阿禾,去把《四时防疫手册》取来,再备上预防汤药的药材——柴胡、茯苓、甘草各三斤,还有石灰和皂角,多带些。”
院角正帮着切药的阿禾应了声,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她梳着双丫髻,发梢别着朵晒干的雏菊,动作快得像阵风:“先生,要不要带上陶罐?楚地医工说,用陶罐沉淀井水能看脏东西。”
“想得周到,带上。”素问点头,又转向跟来的两名楚地医工,“李工、王工,咱们路上先拟方案,到了赵郡分三步走:一查水源,二施预防,三隔病患。”
不多时,四人带着行囊上了马车。车轮碾过湿滑的土路,发出“吱呀”的声响。素问坐在车里,就着摇晃的烛火,在竹简上写防疫方案,笔尖划过竹片,沙沙作响:“赵郡多低洼地,雨季积水易污水源,先查各村水井位置,离牲畜栏近的必须移。预防汤药按楚地的方子,加些干姜,赵郡雨凉,驱寒更管用。隔离点选在村外干燥处,用艾草熏过,避免交叉感染。”
李工凑过来看,指着竹简上的“移井”二字:“先生,村民会不会不愿意?老辈的井,多是祖上传的,怕他们觉得动了风水。”
“得让他们看见井水脏。”素问放下笔,从行囊里摸出两个陶罐,“到时候舀井水和干净山泉,静置半个时辰,对比给他们看,事实最有说服力。”
阿禾坐在一旁,手里编着草绳,忽然眼睛一亮:“先生,我编个口诀吧,像楚地那样,村民好记。比如‘井水远猪圈,洗手用皂角’,后面再加点啥?”
素问笑了笑:“熏艾防病害,健康跑不了。这样既好记,又把关键的事说了。”
阿禾立刻念了两遍,拍着手:“就这么定!到时候教给赵郡的妇人,她们肯定爱学。”
马车走了两天一夜,终于在第三日清晨到了赵郡李村。刚进村口,就闻见一股淡淡的腥气,路两旁的排水沟里,积着浑浊的雨水,偶尔能看见几只死鸡漂在上面。几个村民蹲在自家门口,脸色蜡黄,捂着肚子,看见马车过来,都抬起头,眼里满是期待。
杜仲领着他们往村里走,指着不远处的一口井:“先生你看,这就是李村的主井,离西边的猪圈不到十步,前几天下大雨,猪圈的污水都流到井边了。”
素问走过去,蹲在井边,舀了半罐井水。水刚倒进罐里,还看不出异样,可静置了一炷香的功夫,罐底就沉了一层细密的褐色杂质。她又让阿禾去村后舀了罐山泉,山泉清澈见底,半点杂质没有。
“乡亲们,都来看看!”阿禾捧着两个陶罐,在村口大声喊。村民们陆续围过来,老村长拄着拐杖,也慢慢走过来,皱着眉问:“素问先生,这是咋了?”
“老村长,您看。”素问指着装井水的陶罐,“井离猪圈近,猪粪里的病菌渗进井里,大家喝了这水,就会拉肚子、发热。不是什么邪气,是水不干净。”
人群里传来一阵议论,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妇人——王大娘,往前站了站,语气带着点固执:“这井是俺们村老辈传下来的,都用了几十年了,以前也没出这事啊!动了井,万一招灾咋办?”
“大娘,以前没出事,是因为没连着下这么久的雨。”素问耐心解释,又指了指几个脸色蜡黄的村民,“李大哥家的小明,张婶的孙儿,是不是都喝这井的水?他们都病了,要是水干净,咋会一起拉肚子?”
王大娘愣了愣,看向旁边的李大叔。李大叔红着眼眶,点点头:“小明从三天前喝了井水,当天晚上就开始拉,现在人都快没力气了。”
“您要是不信,咱再试一次。”素问又舀了罐井水,“今天把井移到东边高坡上,离猪圈远,也不会积水,明天再喝新井的水,看看还会不会有人拉肚子。”
老村长沉默了片刻,拄着拐杖往高坡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村民:“素问先生是楚地来的,听说去年楚地闹疫病,就是她治好的。听她的,移井!”
有了老村长的话,村民们也不再犹豫。男人们扛着锄头,女人们拿着簸箕,跟着素问往东边高坡去。阿禾和李工、王工则在一旁,教大家怎么挖井:“挖三尺深,底下铺层碎石,再铺层细沙,这样水渗下来时,能滤掉脏东西。”
忙到晌午,新井终于挖好。清澈的井水冒出来,村民们舀了一碗,尝了尝,都说比老井的水甜。王大娘捧着碗水,不好意思地对素问笑:“先生,是俺老糊涂了,错怪您了。”
“大娘这是关心村里,没错。”素问笑着摆手,又让李工把带来的石灰拿出来,“大家把老井填了,撒上石灰消毒,猪圈也撒点,别让病菌再扩散。”
这边忙着移井消毒,阿禾则领着村里的妇人,在医点前的空地上熬皂角液。她把晒干的皂角敲碎,放进大锅里煮,泡沫咕嘟咕嘟冒出来,带着淡淡的清香。
“姐妹们,这皂角液可管用了,饭前便后用它洗手,能洗掉手上的脏东西,就不容易生病。”阿禾一边搅着锅,一边念口诀,“井水远猪圈,洗手用皂角,熏艾防病害,健康跑不了。大家跟着我念一遍?”
妇人们跟着念,笑着说:“这口诀好记,俺家娃都能学会。”阿禾又教她们把熬好的皂角液装在陶罐里,每家分一罐,还特意嘱咐:“每天都要用,尤其是给娃洗手,娃们爱摸这摸那,手上最容易带脏东西。”
另一边,素问和杜仲正往隔离点去。隔离点选在村外的一座旧屋,李工和王工已经用艾草熏过,屋里铺了干净的稻草。七个病人都被安置在这里,小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素问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点烫。
“先喂预防汤药,再给病人熬止泻的方子。”素问打开药箱,取出柴胡、茯苓等药材,“杜仲,你记一下,病人的粪便要埋在离水源远的地方,用石灰盖好,别让野狗刨出来。”
杜仲点头,手里的竹简记个不停。他以前只治过风寒、跌打损伤,从没见过疫病,一开始还慌,可看着素问有条不紊地安排,心里也慢慢定了下来。
傍晚的时候,出了点小波折。李大叔不放心儿子,偷偷跑到隔离点外,想进去看小明,被守在门口的村民拦住了,两人吵了起来。
“俺就看一眼!俺儿子在里面,俺不放心!”李大叔急得嗓门都大了,眼眶通红。
“不行啊李哥,素问先生说了,隔离点不能随便进,万一你也生病咋办?”守着的村民也很为难。
素问听见动静,走了出来。她没怪李大叔,只是递给他一碗温水:“李大叔,我知道你想小明,但是现在小明还在生病,你进去了,万一被传染,家里就没人照顾他了。这样,我们每天让你隔着窗户看一眼,我保证,一定把小明治好。”
李大叔接过水,手还在抖:“先生,小明能好吗?他都拉了三天了,人都瘦了一圈。”
“能好。”素问语气肯定,“我们已经给小明喝了止泻药,明天再给他熬点小米粥,补补力气。你放心,只要好好治,过几天就能好。”
那天晚上,素问没合眼。她守在隔离点,每隔一个时辰就给病人量体温,调整药方。天快亮的时候,小明醒了,小声说:“先生,我饿。”
素问立刻让王工熬了小米粥,喂小明喝了小半碗。看着小明慢慢有了精神,她心里也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雨停了,太阳慢慢出来,把赵郡的潮气驱散了些。村民们按素问教的法子,每天用皂角液洗手,在屋里熏艾草,新井的水清澈甘甜,再没添新的病人。
隔离点里的病人,一天比一天好。第七天的时候,最后一个病人也不拉肚子了,体温也恢复了正常。杜仲拿着记录的竹简,激动地跑到素问面前:“先生!传播链断了!七个病人都好得差不多了!”
素问接过竹简,上面记着每个病人的发病时间、症状、用药情况,一笔一划都很认真。她笑着说:“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你也进步了不少,现在处理病人,比一开始稳多了。”
杜仲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是先生教得好,以前俺不懂防疫,现在才知道,查水源、勤洗手、早隔离,比啥都管用。”
阿禾也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是她写的防疫口诀,还画了简单的图——井和猪圈隔得远远的,一个人在洗手,旁边放着皂角。“先生你看,俺把口诀画下来了,贴在村里的墙上,以后大家都能看见。”
“做得好。”素问点点头,目光望向村里。此时的李村,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男人们在田里干活,女人们在门口织布,孩子们追着蝴蝶跑,医点前的空地上,晒着的艾草散发出清香,和楚地医点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又过了几天,咸阳派来的使者到了赵郡。使者没先去郡府,而是直接去了李村,跟着村民喝新井的水,看大家用皂角液洗手,听孩子们唱防疫口诀。临走的时候,使者握着素问的手说:“先生在赵郡做的事,朝廷都知道了。‘跨郡防疫支援队’这个模式好,各郡医工互相帮,以后再遇到疫病,就不怕了。朝廷决定,把这个模式在全国医署推行。”
素问笑着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楚地和赵郡的乡亲们一起努力的结果。只要各郡齐心,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
使者离开那天,赵郡的村民都来送。杜仲背着药箱,手里拿着整理好的《赵郡防疫记录》,递给素问:“先生,这是俺记的,以后再遇到这事,俺们也知道怎么做了。您要是回楚地,记得给俺捎封信,俺也好向您请教。”
“一定。”素问接过记录,放进行囊。马车慢慢启动,阿禾掀开帘子,看见村民们还在挥手,孩子们追着马车跑,唱着她编的口诀:“井水远猪圈,洗手用皂角,熏艾防病害,健康跑不了……”
风里飘着青艾的香气,从赵郡的土地上,一直飘向楚地的方向。素问知道,这香气,以后会飘得更远,飘到大秦的每一个郡县,护着每一个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