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医途
晨光刚漫过邯郸医署的青砖檐角,檐角下挂着的铜铃还没来得及晃出声响,素问已将最后一只诊箱摞上马车。木箱是新打的,边角裹着铜皮,里面整齐码着分好包的草药——紫苏叶、金银花用防潮的油纸裹着,当归、黄芪则垫了干燥的稻壳,最下层是银针盒与厚厚一沓誊抄的防疫图谱。王二柱正弯腰往车上搬陶瓮,瓮口盖着粗布,热气透过布纹氤氲出来,带着甘草与生姜的暖意。
“姑娘,各县报送的村落名录都核对好了,”他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指了指车辕上挂着的木牌,“木匠铺连夜赶制的‘义诊队’牌子,字都漆好了,路上百姓见了,说不定能搭把手。”
木牌上的“义诊队”三个字是隶书,笔画浑厚,素问伸手抚过刻痕,指尖能触到木屑打磨后的光滑。自上月在巨鹿军营义诊,见着随军家属因缺医少药,只能用烈酒擦伤口,她便总想起那些藏在深山里的村落。医署虽在武安、临漳设了分署,可像黑石村那样的地方,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医官的马蹄子根本踏不进去。前几日有个樵夫来邯郸卖柴,扁担上还挂着半筐野栗子,说起家乡黑石村时,声音低得像被风吹散:“我们那儿从没见过医生,张大爷咳了快十年,冬天一躺下就喘,孩子们生了疹子,只能嚼点苦艾汁抹抹,有的熬不过去,就……”
这话像根细针,扎得素问夜里翻来覆去。第二日天不亮,她就召集医官们,定下每月初一、十五下乡义诊的规矩,还特意让王二柱去粮铺买了两石小米——山里孩子多,怕是常有营养不良的。
马车驶出邯郸城时,城门刚卸下门闩。车轮碾过土路,卷起细碎的尘埃,沾在车帘上,倒像是给青色的布帘绣了层淡金。起初沿途还有零星村落,土坯房旁的篱笆上爬着牵牛花,村民见了车辕上的木牌,会放下手里的锄头凑过来,有的问“我娘总头晕,能治不”,有的说“孩子吃不下饭,面黄肌瘦的”。素问便让车夫停下,医官们从车上搬下折叠的木桌,搭起简易诊台,她坐在桌后,一边搭脉一边讲解:“头晕是气血不足,回去用红枣和桂圆煮水喝,每日一碗;孩子食欲不振,是脾胃弱,把小米炒黄了熬粥,加半勺红糖,好消化。”
可越往西行,地势越陡,土路渐渐变成石子路,马车颠簸得厉害,像是要把箱里的草药都抖出来。再往前走,连石子路也没了,只剩一条被樵夫踩出来的小径,两侧的树木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满是松针与腐叶的味道。
“姑娘,前面得弃车步行了。”车夫勒住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刨了刨。他指着前方的山路,那路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旁边就是深涧,涧水潺潺流淌,水汽顺着风飘上来,带着几分寒凉,“这路太险,马车根本上不去,万一滑下去,药材就全毁了。”
素问跳下车,裙摆扫过路边的野草,沾了些晨露。她弯腰将裤脚塞进靴筒,又把诊箱的背带调紧,伸手提起最重的那只——里面装着银针和应急的药膏。“大家把药材分着背,轻的归学徒,重的我们几个分,”她看向身后的医官们,“注意脚下的碎石,要是踩不稳,就先扶着旁边的树。”
医官们纷纷应和,王二柱更是抢过两个陶瓮,一手一个扛在肩上,瓮绳勒得他肩膀发红,却笑着说:“这点重量算啥,想当年我在药田扛肥料,比这沉多了。”素问知道,这些医官多是邯郸城里长大的,有的还是官宦子弟,平日里连远门都少出,可此刻没人喊累,连最文弱的学徒小李,都背着半袋小米,咬着牙跟在后面。他们都记得出发前素问说的话:“乡野百姓盼着我们,晚到一刻,说不定就有人多受一刻苦。”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才爬了半个时辰,小李就脚下一滑,眼看要往涧边倒,素问眼疾手快,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踩着路边的草根走,”她指着地面,“草根能抓地,不容易摔,要是遇到陡坡,就手脚并用爬,别顾着体面。”她早年在现代山区做过医疗支援,对付这种山路还算熟练,可身后的人没经验,走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泥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传来几声狗吠,断断续续的,却足够清晰。王二柱眼睛一亮,停下脚步侧耳听:“听见没?有狗叫就快到村子了!山里的村子,家家户户都养狗,狗一叫,就说明有人家了!”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往前赶。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的树林突然开阔,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出现在山坳里,屋顶盖着茅草,烟囱里飘着淡淡的炊烟,这便是黑石村。可村子里却异常安静,没有鸡叫,也没有孩子的嬉闹声,只有几个穿着打补丁粗布衣裳的孩子,躲在土坯房的墙角后,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他们,手里还攥着没啃完的野果子。
素问放缓脚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她从怀里掏出几颗之前买的糖——本是给路上遇到的孩子准备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我们是从邯郸来的医官,”她把糖递过去,“来给大家看病的,不要钱,也不用你们拿东西换。”
孩子们怯生生地往后缩,手里的野果子攥得更紧了。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他的拐杖是用枣木做的,顶端磨得光滑,身上的粗布衣裳打了好几个补丁,领口都洗得发白。他咳嗽着,每咳一声,肩膀就跟着抖一下,走到素问面前,疑惑地问道:“看病?啥是看病?我们这儿不舒服了,就嚼点山里的草根,有的能好,有的好不了,从没见过啥医官。”
素问心里一酸,上前一步扶住老人的胳膊,能感觉到他胳膊上的骨头硌得慌,瘦得像只剩一层皮。“大爷,您是不是总咳?”她轻声问,“夜里咳得更厉害,有时候还喘不上气,冬天一冷,就更严重了?”
老人愣了愣,随即连连点头,咳嗽得更厉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你咋知道?我这毛病都快十年了,去年冬天咳得最厉害,有好几夜都喘不上气,我还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多亏我儿子每天上山给我采草药,才勉强撑到现在。”
“您这是肺里积了寒气,得用温肺的草药调理,”素问一边说,一边回头对医官们喊,“大家把桌子摆开,先找个宽敞点的地方,再把陶瓮里的汤药热一热,给村民们先喝一碗,预防伤寒。”
可村民们却迟迟不肯上前。有的站在自家门口张望,眼神里满是警惕;有的干脆关了门,从门缝里偷偷看;还有个穿着青布衣裳的妇人,抱着个孩子躲在树后,肩膀一抽一抽的,偷偷抹眼泪。素问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他们是没见过外人,怕被骗,也怕这些“医官”治不好病,反而添乱。
她走到树后,轻轻拍了拍妇人的肩膀。妇人吓了一跳,抱着孩子往后退了几步,孩子被惊醒,开始哭闹起来,小脸通红,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疹子。“大姐,孩子是不是不舒服?”素问柔声问,目光落在孩子脸上。
妇人哽咽着,眼泪掉在孩子的衣襟上:“孩子生疹子,烧了三天了,我给他擦了苦艾汁,也喂了草根水,可一点用都没有,烧得越来越厉害,夜里哭个不停……我怕你们是骗子,要是把孩子治坏了,我可咋活啊?我们这山里,连个能救急的人都没有……”
素问叹了口气,从诊箱里取出一小包金银花,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大姐,这是金银花,”她把药包递过去,“你回去用开水煮半个时辰,放温了给孩子喝,能退烧,也能治疹子。您要是不放心,我现在就给孩子看看,不要钱,也不用您家东西,要是不管用,我们马上就走。”
妇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怀里哭闹的孩子,又看了看素问真诚的眼神,终于把孩子递了过来。素问接过孩子,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再看他的喉咙,已经有些红肿,呼吸也急促。她从诊箱里取出银针,在火上烤了烤消毒,然后快速在孩子的合谷穴和曲池穴各扎了一针,手法又快又准,孩子只是哼唧了两声,就不怎么哭了。
“把这个药粉化在温水里,给孩子喂下去,”她从另一个小盒里取出一点白色的药粉——是她根据现代配方调制的退烧药,“半个时辰后,要是孩子不哭闹了,体温降下来,你再把金银花汤煮了喂他。”
妇人接过药粉,手抖得厉害,却还是赶紧跑回家找温水。约莫半个时辰后,她抱着孩子跑了出来,脸上满是激动的泪水,孩子已经不哭闹了,小脸红润了些,呼吸也平稳了。“退烧了!真的退烧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素问连连磕头,“恩人啊!您真是我们家的恩人!要是没有您,我这孩子说不定就……”
这一跪,让村民们彻底放下了戒备。原本躲在屋里的人纷纷走出来,围在诊台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自己的病痛。有个中年汉子,走路一瘸一拐,裤腿卷起来,能看到膝盖上肿得老高,他说:“我这腿,阴雨天就疼得钻心,连路都走不了,只能躺在床上哼,山里的草药擦了不少,一点用都没有。”
素问让他坐在木凳上,轻轻按了按他的膝盖,问:“是不是疼的时候,膝盖还会发烫?”汉子点点头,素问又说:“你这是风湿,得用独活寄生汤调理,我给你开个方子,你让村里懂字的人抄下来,去邯郸的药铺抓药,每日煎一碗喝,另外,你可以用艾草煮水,趁热熏膝盖,熏完后用布裹住,别着凉。”
她一边说,一边让学徒小李誊抄药方,又从药包里取出一小捆艾草,递给汉子:“这个你先拿去用,要是管用,下次我们来,再给你带些。”
有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破了口的陶碗,她说:“我这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连缝衣服的针都找不到,有时候连自家的孙子都认不清,我还以为自己要瞎了。”素问让老太太坐在阳光下,轻轻翻开她的眼皮,发现眼白有些发黄,她又给老太太搭了脉,然后说:“大娘,您这是肝火旺盛,平时是不是总爱生气?”
老太太愣了愣,笑道:“可不是嘛,家里的媳妇懒,儿子又不争气,我能不生气吗?”素问也笑了:“您别总生气,气大伤肝,肝不好,眼睛就会看不清。我给您开个方子,用菊花和枸杞子泡水喝,每天喝两杯,另外,您可以多吃点胡萝卜,对眼睛好。”她又从包里取出一小包菊花和枸杞子,递给老太太:“这个您先拿着,喝完了要是觉得管用,就让村里的人去邯郸买。”
还有些孩子,面黄肌瘦,头发枯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素问便让王二柱把带来的小米分了些给他们,教家长们:“把小米炒黄了熬粥,加半勺红糖,孩子容易消化,也能补身体,要是家里有红薯,也可以切成块放进去一起煮,更有营养。”
王二柱和医官们忙得不可开交。有的给村民们量体温,有的熬制药汤,有的誊抄药方,还有的在给村民们讲解防疫图谱上的内容——“饭前要洗手,用皂角搓一搓,能洗掉脏东西”“家里要经常开窗通风,别总关着门,空气不流通容易生病”。
素问则穿梭在人群中,一会儿给老人听诊,一会儿给孩子检查疹子,一会儿又给村民们讲解草药的用法。太阳渐渐升高,晒得人身上发烫,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却顾不上擦。有个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片大荷叶,走到素问身边,踮起脚尖,把荷叶举到她的头顶,小声说:“姐姐,你别晒着了,用荷叶挡挡太阳。”
素问心里一暖,蹲下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谢谢你啊,小丫头。”小女孩害羞地笑了,跑回妈妈身边,又探出头偷偷看她。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天边泛起了橘红色的晚霞,把整个村子都染得暖暖的。村民们见医官们忙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纷纷跑回家拿出自家的东西。有个老大娘,端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十几个煮熟的鸡蛋,鸡蛋还冒着热气,她走到素问面前,硬往她手里塞:“姑娘,你们辛苦了,忙了一天,连口饭都没吃,这些鸡蛋你们拿着,路上吃,补补身子。”
有个汉子,扛着一袋红枣,枣子红彤彤的,看着就甜,他笑着说:“这是我家树上结的红枣,没打农药,干净得很,你们带回去,泡水喝,也能煮粥吃。”还有个妇人,拿来了一匹自家织的粗布,布是浅蓝色的,上面还绣着简单的花纹,她说:“这布是我闲的时候织的,虽然不好看,但是结实,你们拿着,能做件衣裳。”
诊台前很快堆起了一堆东西,鸡蛋、红枣、粗布、晒干的野菜、还有几个自家腌的咸菜坛子,满满当当的,都是村民们的心意。
素问看着这些淳朴的村民,心里暖暖的,却还是把东西推了回去。“大爷大娘,谢谢你们的心意,”她说,“我们来义诊,就是想让大家健健康康的,不用你们拿东西换。能看到大家康复,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感谢,比什么都强。”
“可你们这么辛苦,走了这么远的路,忙了一天,总不能让你们空着手走吧?”老大娘急得直跺脚,把竹篮往素问怀里塞,“我们这儿也没啥好东西,就这些土产,不值钱,你们要是不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啊!”
周围的村民也纷纷附和:“是啊,姑娘,你们就收下吧,不然我们心里不安稳。”
素问想了想,从诊箱里取出几卷防疫图谱,这些图谱是她特意让学徒们多誊抄的,上面详细画了洗手、消毒、通风的步骤,还有常见疫病的预防方法。她把图谱递给村里的村长——就是之前那个拄着枣木拐杖的老人,“大爷,这些图谱您拿着,上面写了怎么预防疫病,怎么洗手、怎么消毒,怎么通风,您让村民们照着做,能少生病。您要是收下这些图谱,就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比给我们啥都强。”
村长接过图谱,双手有些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把图谱卷起来,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珍宝。“姑娘,您放心,”他说,“我们一定好好学,每天都让村里的人看,教大家怎么预防生病。以后我们要是有啥不舒服,还能去邯郸找你们吗?”
“当然能,”素问笑着说,“邯郸医署随时欢迎大家,要是路远,不方便去,也可以让村里的人捎信给我们,我们会尽量过来。”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黑石村的土坯房上,给茅草屋顶镀上了一层金色,烟囱里飘出的炊烟,在晚霞中渐渐散开。义诊队要走了,村民们纷纷涌到村口,有的手里还拿着火把——天快黑了,山路难走,他们想给义诊队照照亮。
那个之前抱着孩子的妇人,抱着已经痊愈的孩子,追在队伍后面,大声喊:“姑娘,下次你们一定要再来啊!我们等着你们!”
孩子们也跟着喊:“姐姐,你们要再来啊!”
素问回头挥了挥手,眼眶有些发热。她知道,这只是义诊的第一站,未来还有更多的村落等着他们,还有更多的百姓需要帮助。可只要能让这些乡野百姓不再受病痛的折磨,再苦再累,也值得。
医官们背着空了不少的药包,跟在素问身后往山下走。王二柱走在她身边,笑着说:“姑娘,今天真是太值了!你没看见那个老大娘,给我们塞鸡蛋的时候,眼睛都红了,那都是真心实意的。”
素问点点头,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山林,山林里有虫鸣,还有涧水的流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