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飞捏着方向盘的指节泛白,车载电台里滋滋的电流声像某种活物在磨牙。仪表盘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雨刮器有气无力地扫着前挡,把瓢泼大雨搅成一片模糊的惨白。副驾驶座上的档案袋印着“西河镇连环失踪案”,照片里五个失踪者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灰,像浸了水的纸人。
“还有三公里到纸扎店。”搭档小李的声音发紧,他正用手电筒照着导航,光柱在雨幕里碎成星子,“老洪,你说这事儿邪门不?失踪的全是午夜往坟地送冥纸的,头天接了活儿,第二天人就没了。”
洪飞没接话,只是把车速压得更低。西河镇的路是黄泥混着碎石铺的,被暴雨泡得软塌塌的,车轮碾过就发出“咕叽”的闷响,像有人被按在泥里挣扎。路边的老树张牙舞爪,枝桠上挂着不知谁家丢弃的破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活像吊死鬼的舌头。
“吱呀——”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车子猛地顿了一下。洪飞踩住刹车,前车灯扫过路边一间矮房,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老刘纸扎铺”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墨汁顺着木纹往下淌,像一行行血泪。
“就是这儿?”小李推开车门,一股潮湿的纸浆味混着香烛味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这地方白天都没人敢来,别说现在了。”
洪飞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灌进衣领。他抬头看了眼纸扎铺,窗户里黑沉沉的,隐约能看见里面立着一排排纸人,红的绿的,在风雨里像是在轻轻摇晃。
“有人吗?”小李喊了一声,声音被雨吞掉一半,只剩下怯懦的回音。
木门“ creak ”地开了道缝,一道昏黄的光漏出来,照在门槛上的积水里,泛着油花似的光。一个干瘦的老头探出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油纸。
“买纸人?”老头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还是送冥纸?”
“我们是警察。”洪飞亮了亮证件,雨水打在证章上,反光刺得老头眯起了眼,“想问问最近接冥纸生意的事。”
老头愣了愣,忽然咧开嘴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几颗黑黄的牙:“警察也信这个?活人不管死人的事,半夜送纸,本就犯了忌讳。”
“上个月十七号,有个叫王强的人来你这儿订过冥纸,说是要送到后山坟地,对吗?”洪飞盯着老头的眼睛,他注意到老头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像是刚挖过土。
老头的笑容僵在脸上,过了半晌才点点头:“记不清了,来买纸的多,都是要往坟地送的。”
“他失踪了。”小李插话,语气急切,“还有张翠花、李建军……五个了,都是在你这儿买了冥纸,半夜送完就没了。”
老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扶着门框直起身,指了指屋里:“进来谈吧,雨大。”
屋里比外面更冷,空气里飘着烧纸的焦味。墙上挂满了纸扎的童男童女,眼睛是用红漆点的,直勾勾地盯着门口。角落里堆着纸糊的汽车、洋房,甚至还有纸扎的智能手机,屏幕上用墨笔画着歪歪扭扭的App图标。
“送冥纸有规矩。”老头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青烟打着旋往上飘,却怎么也超不过房梁,“得在午夜十二点准时送到指定的坟头,不能看,不能回头,放下就走。要是坏了规矩……”
他没说完,只是指了指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纸人。那纸人穿着警服,戴着纸糊的警帽,眉眼竟有几分像洪飞。小李吓得往洪飞身后缩了缩:“你、你做这个干嘛?”
老头嘿嘿笑了两声,露出黑黄的牙:“前几天有人订的,说要给‘阴间的警察’烧去,求个照应。”
洪飞的手指在枪套上顿了顿:“王强他们是不是坏了规矩?”
“王强?”老头拿起桌上的一个账本翻了翻,纸页发黄发脆,“哦,他订了最好的金箔纸,要送到后山第三排左数第七个坟。那天他来取纸,说要跟个朋友一起去,热闹。”
“朋友?”洪飞追问,“知道是谁吗?”
老头摇头:“没见过,听王强说,是个穿黑衣服的,总戴个帽子,说话声音像蚊子哼。”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掉进了水里。小李吓得一抖,手里的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胡乱扫着,照见门口的积水里浮着一只黑布鞋,鞋面上绣着个模糊的白骷髅。
“那是……”小李的声音发颤。
老头脸色一变,抓起墙角的一把油纸伞:“坏了,今晚有人要去送纸,怕是要出事!”
洪飞立刻推开门,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他看见不远处的泥路上有个模糊的人影,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走。
“站住!”洪飞大喊着追上去,泥水溅了满身。那人影似乎没听见,反而走得更快了,麻袋上印着“老刘纸扎铺”的字样,在雨里晕开一片深色。
“等等我!”小李跟在后面,脚下一滑,重重摔在泥里,手电筒滚到路边,照见草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仔细一看,竟是一只纸糊的手,五指张开,像是在抓什么。
洪飞追了大约两百米,眼看就要追上那人,对方却突然拐进了一片树林。树林里阴森森的,树枝上挂着湿漉漉的纸钱,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有人在耳边数数。
“别跑了!我们是警察!”洪飞掏出枪,打开保险,金属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树林里格外清晰。
那人影突然停住了,慢慢转过身。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在下巴处汇成水流。他缓缓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张纸糊的脸,红漆点的眼睛,嘴角咧成诡异的弧度。
洪飞只觉得头皮一炸,握枪的手都在抖。这不是人!是个纸人!
纸人背着麻袋,一步步朝洪飞走来,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噗嗤”的声音,像是纸被泡软了。麻袋口松了,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冥纸,是一缕缕黑色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散发出馊掉的油脂味。
“老洪!”小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哭腔,“你看我找到什么了!”
洪飞猛地回头,看见小李举着个湿漉漉的东西,借着手电光一看,是半张人脸皮,边缘还沾着碎肉,眼睛的位置空着,黑洞洞的,像两个窟窿。
“这是在路边草里捡的……”小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跟失踪的李建军很像……”
就在这时,纸人突然动了。它举起麻袋,猛地朝洪飞扔过来。洪飞侧身躲开,麻袋砸在树上,裂开一道口子,里面的头发涌出来,像活蛇一样缠上树干,瞬间把碗口粗的树勒得“咯吱”作响,树皮裂开,渗出深红色的汁液。
“跑!”洪飞拽起小李就往树林外冲。身后传来纸人走路的“噗嗤”声,还有头发拖地的“沙沙”声,像有无数只手在后面抓他们的脚踝。
跑出树林,雨似乎小了些。洪飞看见老刘纸扎铺的方向亮着灯,心里一紧:“老头有问题!”
两人跌跌撞撞跑回纸扎铺,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老头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纸糊的刀,鲜血把地上的冥纸染成了暗红色。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大张着,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墙上的纸人不知何时全都转了方向,脸对着屋里,红漆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光。角落里那个穿警服的纸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纸糊的枪,枪口正对着门口。
“快看!”小李指着老头的手,他的手里攥着一张揉皱的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旁边写着几行字:“阴时送纸,阳人借命,五人做祭,纸人换魂……”
“什么意思?”小李的声音发颤。
洪飞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冲到柜台前,抓起老头刚才翻看的账本,快速往后翻。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五个名字,正是那五个失踪者。在名字下面,还有两个名字,墨迹未干——洪飞,李兵(小李的全名)。
“不好!”洪飞心里一沉,“他要凑够七个人!”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啪、啪、啪”,像是有人穿着硬底鞋在走路。洪飞和小李同时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五个黑影,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正是那五个失踪者!
他们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纸一样的白,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和老刘纸扎铺里的纸人一样诡异的笑容。他们的手里都捧着一叠冥纸,纸页上沾着湿漉漉的泥。
“送纸……”最前面的王强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纸在摩擦,“该送纸了……”
五个“人”缓缓走进来,脚步声在空荡的屋里回荡,震得墙上的纸人轻轻摇晃。洪飞举起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看见王强的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勒痕,皮肉外翻,露出里面的骨头,可他就像没感觉一样,一步步逼近。
“老洪,怎么办?”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退到墙角,后背撞上了那个穿警服的纸人,纸人的手臂软软地搭在他的肩上,像一只冰冷的手。
“砰!”洪飞开枪了,子弹打在王强的胸口,打出一个洞。但王强只是顿了一下,洞眼里没有血,只有一团团白色的纸浆涌出来,很快又被后面的纸填满。
“没用的……”王强笑了,纸一样的脸上裂开一道缝,“我们已经不是人了……”
五个“人”突然加快速度,朝洪飞和小李扑过来。洪飞拉着小李往后门退,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是那些散落的冥纸,它们像活物一样卷住他的脚踝,越收越紧,勒得皮肉生疼。
“撕拉——”小李的胳膊被一个纸人抓住,袖子被扯掉一块,露出的皮肤上立刻起了一片红疹,像被强酸腐蚀过。他惨叫一声,用力甩开纸人,却发现那纸人的手指上沾着暗红色的粉末,闻起来有股烧纸的焦味。
洪飞一脚踹开后门,拉着小李冲进后院。后院堆着不少待烧的纸扎品,还有一个半人高的纸糊棺材,棺材盖虚掩着,里面黑沉沉的。
“躲进去!”洪飞掀开棺材盖,一股腐朽的木头味涌出来。他把小李推进去,自己刚要钻进去,却看见五个“人”已经追到了后院,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红光,像狼一样盯着他。
“砰!砰!”洪飞连开两枪,打在最前面的张翠花身上。她晃了晃,纸糊的脑袋突然掉了下来,滚到洪飞脚边,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但她的身体没停,依旧朝洪飞扑来,脖子的断口处露出一团团黑色的头发。
洪飞猛地钻进棺材,关上盖子。黑暗瞬间吞噬了他,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外面模糊的声响——小李的惨叫声,纸人走路的“噗嗤”声,还有头发拖地的“沙沙”声。
棺材里很窄,挤得他喘不过气。他能感觉到棺材在轻微摇晃,像是有人在外面推。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指甲尖利,深深嵌进肉里。洪飞猛地踹了一脚,听见外面传来纸被撕裂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洪飞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只有雨点打在棺材上的“啪啪”声。他慢慢推开一条缝,看见后院里空荡荡的,五个“人”不见了,只有满地散落的纸碎片和一滩滩暗红色的液体。
他钻出棺材,发现小李倒在地上,晕了过去,胳膊上的红疹已经蔓延到了胸口。洪飞刚要去扶他,却看见墙角站着个黑影,手里拿着一叠冥纸。
是那个穿黑衣服、戴帽子的人!
洪飞立刻举起枪:“不许动!”
那人慢慢转过身,帽檐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手里的冥纸上写着一行字:“刘老头欠的债,该还了。”
“是你杀了老刘?”洪飞厉声问。
年轻人突然笑了,笑得浑身发抖:“杀他?我是在救他!他以为用活人献祭就能让纸人活过来,就能换他儿子的命……可他不知道,这些纸人早就被山里的东西缠上了,它们要的不是命,是魂!”
“你是谁?”
“我是他儿子。”年轻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明明只有二十多岁,却像个老头,“三年前我得了怪病,医生说没救了,他就信了算命的话,用活人献祭,让纸人替我活……可你看,我变成什么样了?那些被害死的人,它们的魂天天缠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他突然把冥纸往天上一撒,纸页在雨里打着旋,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今晚是第七天,该清账了。那些纸人拿了祭品,就得归位……”
洪飞突然觉得不对劲,年轻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他低头一看,发现年轻人的影子在灯光下不是人的形状,而是一个扭曲的纸人轮廓。
“你……”
“我早就不是人了。”年轻人咧开嘴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和纸人一样的红漆牙齿,“我是第一个祭品啊,警官。”
他猛地朝洪飞扑过来,身体在跑动中渐渐变形,衣服裂开,露出里面的纸浆和竹条骨架。洪飞开枪射击,子弹穿过他的身体,打在后面的墙上,溅起一片纸灰。
就在这时,地上的纸碎片突然动了,像被风吹着一样,纷纷朝年轻人聚拢。很快,一个巨大的纸人站了起来,由无数碎纸组成,眼睛是两团燃烧的纸火,嘴巴里喷出黑色的浓烟。
“快跑!”洪飞背起小李,转身就往院外跑。身后传来纸人走动的沉重脚步声,还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抓他的后背。
跑出纸扎铺,雨已经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照在泥泞的路上,反射出惨白的光。洪飞回头看了一眼,纸扎铺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中,无数纸人在跳舞,它们的影子投在烟云上,像一群扭曲的魂灵。
他背着小李往镇上跑,身后传来一阵风吹过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说:“明天……记得来送纸啊……”
洪飞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他知道,这事儿还没完。那些没送出去的冥纸,那些没归位的魂,总有一天,还会来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