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关的夜,从未如此喧嚣而明亮。
巨大的篝火在关城中心的校场上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将一张张饱经风霜、此刻却洋溢着劫后余生狂喜的面孔映照得通红。空气中弥漫着烤全羊的浓郁焦香、烈酒的辛辣气息,以及将士们粗犷豪迈的笑声、划拳声。
庆功宴,一场为英雄谢特使举行的、毫无保留的庆功宴,众将士兴奋的围着谢晚宁问东问西,提了好多问题。
“您快讲讲,到底是如何单枪匹马在敌营里取下那塔拉卓首级的?”
对于凸显自己神勇无敌的这一方面,谢晚宁向来从不怯场——
若是自己都不吹嘘一下自己,旁人怎么能够了解到自己的光辉事迹?
所以是她大吹特吹,神乎其神的吹,看着身边将士们那越来越佩服的目光,谢晚宁觉得自己飘得不行。
哎呀,这种被无限崇拜目光看着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她这边刚讲完,立马就有新的问题出现。
“您怎么会的戎语?是专门学过吗?”
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将士眨巴着眼,从人群中探出脑袋来,目光殷切地看着她,“难道您也在边疆呆过?”
谢晚宁“呃”了一声,眼风却瞥见十一在一旁那幸灾乐祸的神情,顿时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脸。
会戎语这件事……
实在有点不大好解释。
她总不能说,这是因为在天机楼的时候,某一次执行任务时,要杀的就是巡视边疆的一位钦差。而那钦差谨慎的很,常人根本近不得他几步。然而,再谨慎的人却往往也会有那么一点点漏洞,而这位钦差大臣不爱财不爱权,偏偏就爱异族美人。边疆的官员打听到他的这份癖好,便四处寻找美丽的戎人女孩,她学了三个月,才会些简单的戎语,扮作出门采买的落单戎人姑娘,十分“偶然”地出现在了那些寻找异族少女来讨好钦差大臣的鹰犬走狗面前,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被捉了去,这才有机会近得那钦差的身,一刀了结了他。
当然,这些事是不能告诉这些将士的,于是她打了半天哈哈,又正巧看见张猛从远处端着酒过来,有些尴尬的站在人群之外,谢晚宁眼睛嘟噜噜一转,立马结束了这个话题。
“张将军,过来坐!”
人群之外,张猛本还有些不好意思,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却不曾想这位谢特使居然主动的呼唤了他,而且脸上还挂着如此温和又真诚的笑容,他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谢将军!俺张猛是个粗人……先前有眼不识泰山,还差点……差点铸成大错!”
张猛端着一个粗瓷海碗,里面是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烈酒。他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一半是酒意,一半是巨大的羞愧和由衷的敬佩。他走到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谢晚宁面前,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碗酒,俺敬你!一是赔罪!二是谢谢你对百姓的贡献,若非你今日的英勇行为,我们镇北关现下如何只怕……三……三敬你单骑破阵、斩将夺旗的盖世神勇!俺张猛,服了!心服口服!”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仰头,“咕咚咕咚”将那一大海碗烈酒喝了个底朝天,末了,将碗重重往地上一摔,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粗犷的举动,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周围的将士们一见到如此情景,个个都振臂起哄。
“好!张将军痛快!”
“谢将军!你也要满饮此杯!”
听着周围顿时爆发出更热烈的叫好声和劝酒声,谢晚宁脸上也带着笑意。
今日单枪匹马进入敌营确实耗费了她不少的精力,然而此刻那疲惫却被这热烈的气氛冲淡了些许。她端起自己的酒碗,里面同样是烈酒,对着张猛和周围敬酒的将士们微微颔首。
“张将军言重了。守土安民,分内之事。诸位兄弟浴血奋战,才是真英雄!”她也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也点燃了胸中激荡的热血。火光在她明亮的眸子里跳跃,映照着将士们一张张真诚、炽热的脸庞。
晚上,阿兰若兴奋地拉着她,讲着城头惊险的一幕,陈三毛则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十一如何如同煞神般挡箭、震慑全场的英姿。十一坐在稍远些的阴影里,沉默地擦拭着他的剑,目光偶尔扫过被众人簇拥的谢晚宁,确认她安然无恙后,便又垂下眼帘,仿佛周遭的热闹与他无关。霍凌秋则与老将军等人围坐一桌,低声讨论着后续的布防,目光不时投向谢晚宁,带着深思。
然而,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喧嚣中,谢晚宁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跳跃的篝火,越过了巍峨的关墙,投向了南方那片沉沉的、被浓重夜色笼罩的远方。
冀京……许淮沅。
那里没有震天的喊杀,没有浴血的豪情,只有波谲云诡的朝堂和……那个拖着病骨支离之躯,在旋涡中心挣扎的人。
她嘴角的笑意微微敛去,明亮的眼眸深处,悄然蒙上了一层难以察觉的忧色。塔拉卓的头颅换来了镇北关的喘息,却换不来千里之外那个人的片刻安宁。她的战场在明处,刀光剑影;而他的战场在暗处,无声却同样致命。胜利的喜悦如同这篝火,炽热却短暂,而远方那人所承受的寒意与重压,却如同这北境深沉的夜,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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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冀京,紫宸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蟠龙柱巍峨耸立,金砖墁地光可鉴人。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沉郁的气息,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早朝。
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叶知琛,面色比前些日子更加晦暗,眼袋深重,带着一种强撑的威严和掩饰不住的疲惫。他微微眯着眼,看着下方如同泥塑木雕般分列两班的文武大臣。
“咳咳……”一阵压抑的、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打破了殿中死水般的寂静。
声音的来源,是文官队列前端,那个一身素白锦袍的身影——翰林院学士,许淮沅。
他身形比数月前更加清瘦,宽大的官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颧骨处因方才剧烈的咳嗽泛起两抹不正常的潮红。他用一方素白的丝帕紧紧捂着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肩膀随着咳嗽声微微颤抖。
这咳嗽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许爱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和审视,“龙体欠安,就该在家好生将养。朝堂之上,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满朝文武闻言,个个都立马垂下眼睑,一言不发。
陛下近些日子来似乎是对着许大人颇有不满,往日许大人但凡身子欠安,陛下总是慈祥的要他多加休息,可今日,任谁都能听出来,陛下那话语似是关切,实则敲打,只怕许家有些危险了……
许淮沅勉强压下咳意,放下染了点点淡红血丝的丝帕,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出列,躬身行礼。他的动作依旧优雅,却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虚弱,声音也带着病后的沙哑,“臣……死罪。扰了陛下清听,实乃……咳咳……旧疾复发,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许淮沅低着头,也并未辩解,直接了认罪,姿态放得极低,到让皇座之上的叶知琛眯了眯眼。
自己若要是真为了这事儿治了他许淮沅的罪,他都能够想到,今日在场的史官将会用何种笔法来描述他这一行为。
叶知琛眼风微微一瞥,立马便有人心领神会。
“哼,”武将队列中,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将领冷哼一声,正是与汪家交好、素来看不惯许淮沅的兵部侍郎李贽。
他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许学士身子骨如此金贵,风一吹就倒,不如告老还乡,安心养病去!何必在此强撑?免得哪天在朝堂上……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倒显得陛下苛待臣子了!”
他虎目圆睁,长得也颇为正派,可是话语恶毒,直指许淮沅病弱,不堪为官。
“李侍郎此言差矣!”一位年老的御史忍不住出言,“许学士忠心体国,抱病上朝,其心可嘉!岂能因身体微恙便……”
“忠心体国?”李贽嗤笑一声,打断老御史的话,矛头直指许淮沅,“忠心体国就是整日里抱病在家,对北境战事、国库空虚这等大事毫无建树?还是说,许学士的忠心,都用在结交边将、替夫人那劳什子的‘女书’张目上了?”
他刻意将“夫人”二字咬得极重。
谁不知道,许家那位不喜出门的夫人最爱搞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听说这位夫人出身乡野,行为举止与大家闺秀颇为不同,有传言称巴州的那个哑女案就是她拳打不公法律,脚踢昏聩贪官,就连前些日子兴起的女书也有她的手笔,让平日里本安分守己,珍贵持重的各位夫人小姐,竟都生了些外心,妄想着同外界交流,学习男人们才有资格的东西,简直是异想天开!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妻子,实在是他治家不严,才有如此让他们头疼的场面!
此言一出,大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不少官员的目光都聚焦在许淮沅身上,有担忧,有审视,更多的则是冷漠和幸灾乐祸。
皇帝的目光也沉沉地落在许淮沅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许淮沅低垂着眼睑,掩去了眸中一闪而逝的冷光。他并未立刻反驳李贽的污蔑,只是再次躬身,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李侍郎忧国忧民,拳拳之心,臣感佩。然臣之病躯,确已不堪驱策,蒙陛下天恩,忝居翰林,唯尽心修书撰史,以报万一。至于边事、国政,自有枢密院、户部诸位大人运筹帷幄,非臣一介书生所能置喙。至于内子……妇道人家些许微末小事,竟劳李侍郎挂齿,实乃臣之过也。”
他避重就轻,以退为进,将李贽的攻讦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更点明对方格局太小,竟关注妇人小事。
李贽被他这软钉子碰得脸色一沉,正要再言,龙椅上的皇帝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关切”。
“好了。许爱卿抱恙在身,忠心可鉴。李爱卿也是心系国事。”
皇帝轻描淡写地将争执按下,目光却牢牢锁在许淮沅苍白的面容上,话锋一转,“不过,许爱卿这病,缠绵日久,总不见好,朕心甚忧。荣安——”
侍立一旁的荣安立刻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小盒子。
一侧,本站在一旁眯着眼睛打瞌睡的叶景珩突然睁开了眼,目光扫了扫那盒子,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老东西!他说今日叶知琛怎么如此反常的在殿上就攻击开来,果然别有用心。
没有人比他清楚这些“恩赐”背后意味着什么了。
叶知琛心思深沉,早些年不受宠继位无望,便将心思放在了求仙问道上,所以也学了些制药术,后来登上帝位,便喜欢用这药来控制别人,而每一次他送来的“灵丹妙药”,都是在叶景珩身上亲自试验效果,满意了才会赐给官员达到他各种目的。
而今天才在他身上新试好的药,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拿来对付许淮沅了?
而且,这药可毒的很呐,他这是迫不及待要送许淮沅去死了?
有意思。
“此乃太医院新进献的‘九转护心丹’,对固本培元、滋养心脉有奇效。朕赐予许爱卿,望你安心服用,早日康复,也好为朕分忧。”
皇帝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压。
那明黄色的盒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许淮沅却恍然未觉,只是缓缓抬起头,迎向皇帝那看似关切,实则冰冷探究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丝恭敬的弧度,深深拜下。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体恤臣下,天恩浩荡,臣感激涕零,必当……尽心调养,以报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