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人间各自有各自的热闹。
百姓们欢呼笑闹跟随神舞队离去,越走越远,独留我和崔恕落在后面,远远眺望。
十三今晚没在,崔恕让他也来游神会上随意玩玩,不用在意守卫的事情。
一开始,十三还很不情愿,生怕出什么意外,崔恕性命不保。
但很快,崔恕的一番话却让十三沉默下来。
“十三,我是男主角。男主角的身边就算没有侍卫,遇到危机也不会死。”
“而且十三,时至今日,你早就不是我的剑侍,而是我的兄弟。”
“我没道理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让你给我挡枪。”
“所以,你也去玩吧,去看看游神会,看看神舞,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过过以你自己为主角的人生。”
“这样我会比谁都为你感到开心的。”
崔恕这样一番话后,十三便静静的退场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暗中跟着我们,但今晚的热闹应该也有十三的一份。
因为在神舞过后,就轮到放烟花的节目。
由于受水灾影响,今年桐县的烟花几乎产量为零,仅剩不多的存量也都发霉,还是匠人拼拼凑凑才找出几幅完好的烟花。
而那些受潮了的烟花,则是由专人烘烤,重新揉搓粘黏,做成了小孩子可以拿在手上点燃的小线花。
因此,当游神会的烟火升上夜空之时。
我想,无论十三现在身处于何地,都会被这份光芒所照耀。
神舞的队伍走远后,崔恕就拉着我在路边坐了下来。
以前,由于我宫寒,所以崔恕每次都会提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叠好,让我当作坐垫来坐。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是死的,崔恕是活的。
我的少年郎依旧下意识的沿袭旧习,想要脱下外套给我当坐垫。
而我却轻声叫住了他。
“阿恕,不差这一次了。衣服你穿好,我没关系的。”
崔恕脱衣服脱到一半的手微微一顿。
而我却看得一清二楚。
寒酸的烟火稀稀落落,光芒却依旧美丽。
它们升起又消失,天空亮起又变暗,最后在黑漆漆的天幕上留下燃烧后的白色烟雾。
我觉得我就是这种受了潮的烟花。
寒酸,拿不出手,只能做备选,非必要不可出现。
我集齐了世上一切的不美好和可笑之处。
但我也有我的好处。
那就是我依旧有光,也有美丽的光。
但这份光并非所有人都能看见。
只有爱,才能让人看到我,也懂得我的美好。
就像现在的崔恕对我一般。
崔恕对我,动作只有一瞬间的短暂停顿。
而在又一轮的烟火升空之后,崔恕便继续了脱下他衣服的动作。
“什么叫不差这一次,我们俩,不是早就差了千千万万次了吗。”
说着,崔恕便缓缓脱下外衣,按过去的习惯整齐叠好,然后放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来,栀栀,过来坐。”
崔恕拍拍衣服,笑盈盈看着我。
“我衣服脱都脱了。”
这我还能说什么呢?
崔恕这句话,就跟“哎,我们来都来了”完全就是一个道理。
我别无他法,只好顺水推舟,坐到崔恕身边。
烟花持续升空,我知道,游神会上的节目一共分如下几环:
首先是跳神舞,以神舞队伍为首巡游全城,意在去除满城邪祟,盼望来年此地安泰平祥,风调雨顺;
其次就是放烟花,即点亮天空,意为神明随花火重返天庭;
最后才到吃喝玩乐。
不过今年比较特殊,大家别说什么大鱼大肉了,就连吃饱喝足都成问题。
因此,今年的游神会在吃喝上面,只是由林枝枝提供米粮,弄了个规模更大点的粥棚,每个百姓都可以畅享喝粥,喝粥喝到饱,不限量。
并且,为了让喝粥变得不那么乏味,人们还纷纷去城外摘了很多野菜,纷纷煮进粥里,变成一大锅蔬菜粥。
我当时看了,觉得这也太可怜了,就没忍住多嘴说了一句:
“哎,可惜了,没肉吃。”
谁知崔恕一听,立刻挽起袖子又要割肉。
我吓了一跳,连忙死命拉住他,拜托他清醒一点。
“你疯了吧崔恕!之前你割肉我不追究也就罢了,这次你还来!?”
“栀栀,我想做你心目中的男主角,所以只要是你的愿望,我就都会……”
我就都会想方设法的满足的。
我知道崔恕要说什么。
但我真的很害怕他继续伤害自己,便说道:“我心目中的男主角可不是个动不动就割自己肉的疯子!好了你坐下吧,不要再说了。”
这件事,毕竟只是一个小风波,一晃就过。
而以上吃喝两条路都走不通,自然也就没什么可以详述的了。
那就只能说说玩乐。
要么说人是很会苦中作乐的生物呢。
你瞧。
就算如今的桐县破成了这样,人们也照样在烟花落下后汇聚到了广场上,欣赏着崔恕写的灯谜。
其中甚至有人自发的组织起来,比赛猜灯谜,胜利夺魁者,可以得到神舞中一位神仙的佩剑作为奖励。
看着这些没有脸庞的路人甲乙丙丁玩得那么开心,我便不由得露出笑容。
只是,我本来没打算过去参与猜灯谜的,崔恕却忽然拉起我,道:
“栀栀,说好得带你猜灯谜,夺魁首,如今却变成了这样。不过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去花灯下走走看,就等留个念想。”
我没理由拒绝崔恕,自然就答应了。
来到人群当中,崔恕一直试图紧紧拉住我的手。
但是没办法,他这一举动这真的很难实现,毕竟我已经是个鬼混了,手一拉就会穿透。
所以,几次都不成功后,崔恕便只能给自己的手割开一个道口子,让鲜血流出,让血液短暂的成为连接我和他两人之间的媒介。
我知道这时阻止崔恕也没用,他肯定也不会听,所以就听之任之。
而崔恕早在刚才,就在小摊上买了一个神舞的面具。
这个神明我不认识,但据当地人介绍,这是他们掌管生死和正义的武神,除了掌管以上职能之外,还有驱邪除秽的神通,能保佑人一生平安。
因为工期极感,所以这个面具很是粗制滥造,我都不知道崔恕为什么想着要买这么个东西玩。
没想到,就在崔恕割开自己的手掌后。
我就见他把自己的鲜血涂在了面具上,然后戴在了我的头上。
顿时,我想是真的起死回生了一般,居然成功把面具戴住了。
我从面具作为眼睛的两只小孔里看出来,就看到崔恕笑意盎然的脸。
崔恕拉住我,尝试着带我一步步在人群中穿梭移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面具的影响,这次我实体化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不少,甚至远超于血液媒介的时间上限。
而这就导致我和崔恕都从心底生出一种错觉。
——那就是我或许从这晚起,不会再消失了。
我难道真的回来了吗?
亦步亦趋的跟在崔恕身后,我心中止不住的颤抖。
这会是真的吗?
我和崔恕难道真的可以就想这样手拉手一辈子走下去吗?
那个神明已经祝福过我了。
或许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呢?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直到。
人群熙熙攘攘,十分拥挤。
一群小孩忽然从我们身边跑过,哗啦啦用力撞到崔恕的身体。
崔恕本就伤势未愈,被孩子们这样一撞,瞬间就痛得两手一松。
而我和崔恕原本紧紧交握的、互相都是血淋淋的双手,也在这一刻不慎松开。
我被人群一下子挤到后面,就像海浪拍来,我是贝壳或者什么臭鱼烂虾,毫无挣扎之力,就被冲到海滩上去。
“阿恕!”
我大叫一声。
崔恕闻声,回头看我,可他的视线很快就被一旁再次横穿而来的视线阻隔。
不过没关系。
我心里的慌张只持续了短短不过一秒。
因为我发现,就算现在的我松开了崔恕的手,身体也依然拥有实体。
真不愧是掌管生死和公平的神明啊。
我一边心想,一边戴好面具,尝试着拨开人群,朝前走去和崔恕汇合。
我信心满满,满怀欣喜。
我喜欢游神会。
我想天天都过游神会。
这也许是我此生中最近一次接触到神明的机会了。
不是我那个不靠谱的、提笔就开始乱写的造物主神明,而是真真正正的、能带给我幸福的神明。
可我没想到,努力过后变得不幸,就是我身为女配的终极宿命。
突然,就在我最为幸福的这一时刻。
可怕的变故,忽然从天而降了。
我连续拨开三四个人,距离崔恕越来越近。
然而。
正当我已经可以隐约看到人群后崔恕一闪而过的脸的时候。
我头上的面具,猛然掉落在地。
这种掉落并不是因为我的面具被人碰掉而掉落的那种掉。
而是一只面具,原本放在一个东西上面,现在这个东西突然消失,或者说——变得透明,面具失去支撑,便因此从半空掉落在地。
啪、嗒。
面具掉落的瞬间,我的身体也随之再度变得透明。
人群从我的身体上穿流而过。
我甚至不用继续往前走了。
因为人群已经在我面前慢慢的自动分开了。
可与此同时。
就在我的身边。
一个跟我一样,戴着同样武神面具的人,却出现在了此处。
刚才,因为寻找崔恕太过专注,我甚至没注意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旁的。
这个人和我差不多身高,差不多胖瘦,看上去一眼就是个女人。
甚至不止如此,她还和我梳着一模一样的发型,就连发饰也是最最简单的一根白玉簪子。
而她的衣服——
这就很有意思了。
南方雨多湿热,而这个女人,竟然会穿着和我死时一模一样的装扮。
杏色布裙,毛绒斗篷。
她难道不觉得热吗?
我不换衣服是因为我是鬼,没法换。
她换这身衣服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好热死自己变成鬼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我很快就懂了,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这个人是林枝枝。
可她是怎么出现的?
这个问题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又是造物主的安排。
因此,在我消失之后,林枝枝取代了我,头戴同样的武神面具,一步步穿过人潮海海,走向了崔恕。
我想大声叫喊,让崔恕听到我,让他认出我。
就像我们过去每一次那样,只凭感觉,只凭心有灵犀,就能认出人海中对方的存在。
可是。
没用。
这一次,我们之间的默契和感觉就像是失灵了一般。
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林枝枝最终站到了崔恕的身前。
因为戴着面具,崔恕看不到林枝枝的脸。
而林枝枝没有说话,没有出声,自然也就没有暴露她的身份。
我慢慢的停了下来。
我刚才这是在……
挣扎吗?
可我为什么要挣扎?
这不是我一直以来都在期待的结局吗?
在诸神和百姓的祝福下,我的少年郎会找到他的幸福,与之携手,共度百年。
而在那时。
——而在我以前想的那时。
此时的我,本应该是得体的,像个伟大无私的传统当家主母那样,微笑着目送崔恕和林枝枝,迈入光明的未来。
而今?
而今的我,却像一个笑话。
我在咆哮,在愤怒,在流泪,在反驳。
我推翻了过去那个虚假的我自己,否定了曾经自己那份故作无私的爱。
对,我就是恶毒女配。
我的爱就是自私的。
我就是要让崔恕这个人只爱我。
什么幸福不幸福,什么爱就是亏欠和让出。
那些话,我根本听不懂。
我都没有感受过那样的爱,剧情又凭什么让我对男女主角奉献这样的爱?
这一刻,我想抢夺,想让林枝枝彻底消失。
但我只是一缕幽魂。
人群依旧无限流动,横穿直撞,穿过我的身体。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崔恕的表情从担忧焦急,再变得无比平静,最后望向林枝枝戴着面具的脸,说:
“还好,栀栀。”
“我差点以为自己又把你弄丢了。”
“但是没关系,这次真的没关系了。”
“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我们会重新再一起的。”
“直到永远。”
话毕。
崔恕一把拉住了林枝枝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