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层写字楼的天台风很大，凯伦举着刚买的辣椒串，正对着镜头摆姿势。红辣椒在风里晃悠，她的围巾被吹得贴在脸上，莱昂举着相机喊：“笑一个！把重庆的辣劲笑出来！”
“等会儿，”凯伦突然定住，手指僵硬地指向天台角落，“你们看那边！”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阴影里的护栏上坐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他背对着这边，双腿悬空晃荡，脚尖离地面足有20层楼的高度。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手里捏着团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马克斯立刻按住凯伦的肩膀：“别大声！慢慢退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看他的姿势，不是来吹风的。”他悄悄掏出手机，屏幕上倒映出男人的侧影——头垂着，肩膀塌得像泄了气的气球，完全没有观景的松弛。
莱昂的相机还举在半空，手指悬在快门上忘了按。“他手里捏的好像是张纸，”他眯起眼睛辨认，“边缘皱巴巴的，像是……辞职信？”在喀尔巴阡山森林里练出的警觉让他瞬间绷紧神经，“我在电影里看过，有人想不开时会带着这种东西。”
塞西莉亚往旁边挪了两步，躲在通风管道后面。“保持距离，”她用英语低声说，“这种时候任何突然的动作都可能刺激他。”她观察着男人的脚，鞋跟离护栏边缘只有两厘米，“他的重心很不稳，风再大一点就危险了。我们先别靠近，看看能不能用余光判断他的情绪。”
凯伦的心跳得像打鼓，手里的辣椒串掉在地上都没察觉。她想起在喀尔巴阡山被困时的恐惧，那种无助感和此刻男人身上的气息惊人地相似。“他是不是遇到难处了？”她的声音发颤，“就像我在高级道卡住时，觉得天塌下来了一样。”
佐伊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她掏出手机，快速翻到翻译软件的中文界面，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半天，才抬起头说：“我慢慢走过去，用中文跟他打个招呼。”她的脚步放得极轻，像在雪地里怕踩碎冰壳，“如果他不想说话，我就退回来。”
天台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烫，佐伊每走一步都觉得鞋底黏糊糊的。离男人还有五米远时，她停下脚步，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好……这里风大，危险。”每个字都咬得很慢，带着点德语口音的顿挫。
男人猛地转过头，吓了佐伊一跳。他的眼睛通红，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眼神空得像口枯井。看到佐伊时，他没惊讶也没愤怒，只是麻木地扫了一眼，又转回头去盯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他没排斥，”佐伊用余光给众人递了个信号，继续用中文说，“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阿根廷，罗马尼亚……重庆，很美。”她指着远处的洪崖洞，吊脚楼的红灯笼在雾里明明灭灭，“你看，那里像童话。”
男人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这细微的反应让凯伦突然按住莱昂要拨号的手：“等等！”她压低声音，“他好像听进去了，也许能沟通。在雪山时，要是没人跟我说话，我可能真的会崩溃。”她从背包里摸出安卡给的蓝莓果酱，用纸巾擦了擦罐口，“说不定吃点甜的能让他缓过来，就像艾拉当时安慰我那样。”
莱昂把手机调成静音，攥在手心。屏幕上119的号码已经输好了，就等一个信号。“但也不能等太久，”他盯着男人悬空的脚，“这栋楼层高3.5米，22层就是77米，掉下去……”他没说下去，但每个人都懂。在布拉索夫滑雪场见过雪道落差的他们，太清楚高度意味着什么。
佐伊又往前挪了半步，这次男人没回头。她看到男人手里的纸团露出来的一角，印着“项目终止通知”几个黑体字。“你……不开心？”佐伊的中文词汇量不够，只能用最简单的词拼凑，“我们……也遇到过。雪山，暴风雪，差点……”她想说“死”，又觉得不吉利，改成了“出不来”。
这句话像钥匙插进锁孔，男人突然有了反应。他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像被什么堵住了，接着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护栏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美有什么用？”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项目搞砸了，赔光了所有存款，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把手里的纸团狠狠砸在地上，是张被揉烂的催款单，红色的印章格外刺眼。“我爸妈还在老家等着我寄钱，他们以为我在重庆当老板，其实我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他用袖子抹着脸，却越抹越湿，“活着太累了，不如就这么了了，一了百了。”
凯伦听得心揪成一团，悄悄从塞西莉亚身后探出头。“艾拉，”她拽了拽艾拉的衣角，“快用翻译软件告诉他，我们在喀尔巴阡山也差点困死，当时觉得天塌了，现在不也好好的？”
艾拉赶紧在手机上打字，屏幕亮得像面小镜子。“我们曾在雪山迷路，暴风雪把能见度降到五米，”她举着手机慢慢走过去，停在佐伊旁边，“当时以为躲不过去了，每个人都在发抖。但后来我们互相打气，靠反光信号得救了。再难的事，挺过去就会好的。”
男人瞥了眼手机屏幕，眼神里闪过一丝波动。“你们不一样，”他苦笑一声，“你们有团队，有退路，我什么都没有。”他指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这么大的城市，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就像掉进了嘉陵江，怎么游都靠不了岸。”
莱昂突然想起自己在雪地里丢失的速写本，当时觉得所有心血都没了，后来却发现最珍贵的记忆都在脑子里。“我以前觉得丢了画就活不下去，”他忍不住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但后来发现，人活着不是靠东西撑着，是靠一口气。就像这栋楼，看着是钢筋水泥撑着，其实是地基扎得深。”
塞西莉亚从包里掏出个小瓶子，是山民给的抗抑郁草药精油，在喀尔巴阡山时帮凯伦平复过情绪。“这个你拿着，”她示意佐伊递过去，“山里的老人说，闻闻草木的味道能让人静下来。再难的坎，就像山城步道的台阶，一步一步总能爬完。”
马克斯悄悄往楼梯口挪了挪，手指在手机上快速敲打。他没拨号，只是查了这栋楼的消防通道位置和最近的派出所电话。“我们可以帮你想办法，”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重庆有很多救助机构，就像滑雪场的救援站，专门帮遇到难处的人。”
风突然变大了，卷起地上的纸团往护栏外飘。男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身体猛地往前倾，吓得众人齐声惊呼。凯伦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想起在滑雪场看到有人摔下陡坡的瞬间，那种失重的恐惧攥得她喘不过气。
“小心！”佐伊本能地伸手想去拉，又猛地停住，怕刺激到他。她改用中文喊：“别碰！一张纸而已，不值得！”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纸团最终还是飞出了护栏，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坠向地面。他看着纸团消失的方向，突然蹲下来抱住了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像受伤的野兽在舔伤口。
凯伦趁机往前挪了两步，把蓝莓果酱放在离他一米远的地上。“这是从喀尔巴阡山带来的，”她说，声音轻得像耳语，“那里的山民说，吃点甜的，日子就没那么苦了。我们在雪山被困时，就靠这点甜撑过来的。”她想起米哈伊的玉米粥，那种暖意不分国界，“你看，连雪山都有春天，人怎么会一直走投无路呢？”
男人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那罐果酱。蓝色的玻璃瓶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片小小的天空。他的目光在果酱和众人之间来回游移，眼神里的空洞渐渐被犹豫填满，就像暴风雪减弱时，天空透出的第一缕光。
莱昂悄悄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不是为了记录，是怕自己忘了此刻的沉重。他想起在布兰城堡看到的吸血鬼壁画，那些绝望的表情和眼前的男人惊人地相似，但此刻他更明白，真正的黑暗从不是传说，是活生生压在人身上的重量。
塞西莉亚看了眼手表，从发现男人到现在已经过去12分钟。风还在刮，楼下的车流声像永不停歇的潮汐。她知道不能再等了，轻轻碰了碰马克斯的胳膊，用眼神示意——该求助了。
马克斯点点头，手指终于按在了119的拨号键上。电话接通的瞬间，他捂着嘴躲到通风管道后面，用英语夹杂着关键词快速说明：“22楼天台，男子坐在护栏上，情绪不稳定，手里有催款单……对，就是解放碑旁边的环球金融中心。”
电话那头传来清晰的回应，带着标准的普通话：“保持距离，不要刺激他，我们五分钟内到。”
挂了电话，马克斯看到凯伦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水泥地上画雪山的轮廓。“你看，”她指着画对男人说，“这是喀尔巴阡山，我们在那里差点被熊追，差点被暴风雪埋了，但现在我们还能站在这里，吃重庆的火锅，看嘉陵江的风景。”她画得歪歪扭扭，却很认真，“没有过不去的坎，真的。”
男人看着地上的雪山，又看了看那罐蓝莓果酱，突然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这一次，他没再哭，只是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像暴风雨过后尚未平静的湖面。
天台的风里，突然混进了远处的警笛声。很轻，却像道暖流，正一点点靠近这片凝固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