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以西的戈壁在深秋午后泛着铁锈色的光,陆惊鸿用袖口擦了擦杨公盘上的沙粒,铜镜里二十八宿的刻度正随着日影缓慢偏移。格桑梅朵将最后一块骆驼刺枯枝塞进火堆,火星子卷着灰烬撞上烽燧残垣,在夯土裂缝里留下转瞬即逝的暖光 —— 这处汉代遗留的燧长堡早已被风沙啃得只剩半面墙,墙角的积沙里还嵌着半片锈蚀的铁箭镞,箭杆朽成了黑泥,却仍保持着穿透姿态。
“洛阳铲探到的夯土层有异动。” 格桑梅朵忽然按住腰间的铜质噶乌盒,盒里的《龙钦心髓》残页正在发烫,“从昨天起,每到未时三刻就震动,像有东西在地下数着时辰呼吸。”
陆惊鸿俯身将罗盘贴近地面,指针在 “壬”“子”“癸” 三个方位剧烈颤抖,铜针擦过刻度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他忽然想起徐墨农临终前说的话:“天机这东西最是矫情,该显的时候藏不住,不该显的时候,你把昆仑山翻过来也找不着。” 此刻杨公盘的铜镜里,北斗第七星摇光的位置竟浮着一层白雾,像是被谁用指尖抹上了一层薄灰。
“还记得大阪世博园那阵仗吗?” 格桑梅朵往火堆里添了块干饼,饼渣落进火里发出噼啪轻响,“橘真夜的逆五芒星阵用的是特种钢地钉,每根钉帽都刻着‘临兵斗者’的反字,偏生那些建筑监理竟当成了某种新工艺。” 她忽然笑出声,指尖在膝盖上画着时轮金刚舞的轨迹,“结果呢?开幕当天馆顶的玻璃幕墙突然往下淌水银,把剪彩的政客吓得摔进香槟塔 —— 你说这算不算天机在偷偷发笑?”
陆惊鸿没接话,他正盯着沙地上的卦象。三枚乾隆通宝是今早从附近遗址捡到的,边缘被风沙磨得圆润,却仍能看清 “宝源局” 的字样。此刻卦象呈 “地火明夷”,离火在坤地之下,像烧红的烙铁埋进黄土 —— 这是《周易》里最隐晦的卦象,既说光明受损,又暗示隐忍待时。他忽然想起在伦敦金融城破解反弓水局时,司徒笑那副失去味觉的苦相,当时老人捏着块黑松露,说这玩意儿吃着跟嚼轮胎似的。
“赫连家的人来过。” 格桑梅朵忽然指向烽燧西北的沙坡,那里的骆驼刺丛有被重物碾压的痕迹,断口处凝着暗红的树脂,“萨满鼓的鼓声能穿透三里地,昨晚我听见了,鼓点里混着《十三战神魂》的调子,他们在召唤什么。” 她解下噶乌盒打开,残页上的藏文正逐行亮起,像有支无形的笔在上面重描,“宁玛派的老喇嘛说过,当天机蒙尘时,十大家族的圣物会像惊蛰的虫子,自己从土里往外拱。”
陆惊鸿忽然起身走向烽燧深处,那里的阴影里立着块半埋的石碑,碑上的隶书被风沙啃得只剩轮廓,依稀能辨认出 “永和九年” 的字样。他用洛阳铲沿着碑基探下去,三米深的地方碰到硬物,提上来时铲头挂着片青铜残片,内侧刻着细密的星图,其中北斗的位置竟与杨公盘铜镜里的白雾完全重合。
“这是张衡候风地动仪上的零件。” 陆惊鸿用沙粒擦拭残片,青铜表面露出淡绿色的锈迹,“《后汉书》里说那仪器‘其状如酒尊’,周围有八条龙,其实那些龙嘴里的铜珠,都是用来校准地脉节点的。” 他忽然按住残片,指尖传来规律的震动,与格桑梅朵说的未时三刻完全吻合,“东汉永元年间,敦煌发生过一场大地震,史书说‘雍州地裂,水泉涌出’,说不定当时的工匠把什么东西封在了这下面。”
格桑梅朵的噶乌盒突然剧烈跳动,残页上的藏文开始重组,渐渐连成一幅微型的河洛图。她忽然想起在楚布寺见过的唐卡,十六世大宝法王预言里有句 “铁鸟飞天时,黄河清三日”,当时苯教的黑巫师说这是妖言,却在纳木错的血祭里被鱼群撕碎了法衣。“陈家的人在可可西里丢了玛尔巴手鼓。” 她忽然说,声音被风卷得有些发飘,“有人看见是群藏羚羊叼走的,那些羊眼睛发红,跑起来像贴着地面飞 —— 赫连家的萨满鼓能召魂,说不定他们在找这面鼓。”
陆惊鸿将青铜残片凑近火堆,火光透过残片上的星图,在墙上投出流动的光斑,像极了三江口的水纹。他想起月全食那天在长江、珠江、黄河交汇处激活伏藏铁蝎的情景,当时铁蝎钻进江底时,水面浮起的泡沫竟拼出了半幅《皇极经世书》的残页。“十大家族的圣物其实是把钥匙。” 他忽然明白过来,杨公盘的指针终于稳定在 “子” 位,“就像南宫家的血螺梵轮要配萨迦派的道果法,齐家的六舶宝鉴得应着潮汐八门阵 —— 单独看都是死物,合在一起才能拧开天机的锁。”
风沙突然变大,火堆被卷得矮了半截。格桑梅朵看见远处的沙坡上出现几个黑点,移动速度快得不像骆驼。她迅速将噶乌盒揣进怀里,摸出腰间的金刚杵 —— 这杵头刻着莲花生大士的法相,是上次在扎什伦布寺辩经时,格鲁派的首座赠予的,说能破一切幻阵。“是赫连家的‘风媒’。” 她低声说,那些人的羊皮袍下摆都绣着逆万字,“他们养的海东青能嗅出圣物的气息,看来这烽燧底下的东西不一般。”
陆惊鸿却在看墙上的光斑,那些流动的光影渐渐凝成了八个字:“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这是北方的谚语,说的是冬去春来的时序,可此刻明明是深秋。他忽然想起徐墨农留下的手札,里面记着 1976 年吉林陨石雨的细节,说那些碎片落地时,长白山的温泉突然翻涌,像有巨物在地下翻身。“天机在等一个时辰。” 他按住格桑梅朵的肩膀,杨公盘的铜镜里,摇光星的白雾正在变薄,“就像种地要等节气,该它出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远处的黑点越来越近,能听见海东青尖利的叫声。格桑梅朵将金刚杵横在胸前,杵头的莲花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陆惊鸿却弯腰抓起一把沙,混着青铜残片的粉末撒向火堆,火苗突然窜起丈高,在墙上投出巨大的影子,像条张牙舞爪的龙。他知道这只是障眼法,真正的玄机藏在烽燧底下,藏在那些等待被唤醒的青铜齿轮里 —— 就像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司徒家的先祖在马六甲埋下的古沉船,要等三百年后的某场海啸才肯露出桅杆。
风沙里传来赫连家特有的呼麦声,像是在召唤地底的东西。陆惊鸿的杨公盘突然发烫,铜镜里的二十八宿开始旋转,最后定格成一个从未见过的星图。他忽然想起罗斯柴尔家族的宇宙沙盘,那个用日内瓦钟表零件拼成的模型,在冬至日会发出蜂鸣 —— 原来所有的圣物都在倒计时,等着某个时辰的到来。
格桑梅朵的噶乌盒不再震动,残页上的河洛图渐渐隐去,只留下一行小字:“待雪消时,龙抬头日”。她忽然笑了,往火堆里添了最后一块干饼:“看来咱们得在这儿多待几天。” 风里的呼麦声越来越近,海东青的影子已经掠过沙坡,她却看着陆惊鸿手里的青铜残片,“你说这下面会不会藏着张衡没做完的地动仪?”
陆惊鸿没回答,他正盯着杨公盘铜镜里的摇光星 —— 那层白雾终于散去,露出颗明亮的星子,像谁在蒙尘的镜子上擦出了块亮斑。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就像惊蛰前的第一声雷,后面还有无数的风雨。远处的呼麦声突然乱了节奏,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海东青的叫声也变得凄厉。陆惊鸿抓起洛阳铲,往夯土层深处又探了一尺,这次铲头带上来的沙土里,混着几星金色的碎屑,在火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像极了良渚玉琮的质地。
天机蒙尘时,连风沙都在帮忙遮掩。可只要时机一到,哪怕埋在万丈地下,也会自己发出光来。陆惊鸿将青铜残片重新按回碑基,听着地下传来更清晰的震动,忽然想起徐墨农常说的那句老话:“急什么?好戏都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