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陈景辰就醒了。窗外的天还浸在墨色里，只有几颗残星挂在檐角，像爷爷烟袋锅里没熄的火星。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摸到灶房生火，火光“腾”地窜起来，映得墙上的影子忽高忽低。锅里的水刚冒热气，母亲就端着父亲的换洗衣物进来了，布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味。
“让你多睡会儿，咋起这么早？”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眼泡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你爸后半夜又没睡好，总念叨你。”
“睡不着。”陈景辰往灶里添了块柴，火星溅在脚边，“我去看看爸。”
里屋的油灯昏昏黄黄，父亲躺在床上，呼吸轻得像羽毛。陈景辰坐在床边，借着光打量父亲的脸——颧骨凸得更高了，眼窝陷成两个深洞，下巴上的胡茬白了大半。他伸手想替父亲掖掖被角，指尖刚触到被子，就被父亲攥住了。
“醒了？”父亲的声音沙得像磨过石头，眼皮掀了掀，露出浑浊的眼白，“该走了吧？”
“再等等，妈煮了粥，喝点再走。”陈景辰反握住父亲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指节处的裂口结着黑痂，是常年握锄头磨的。
“不喝了，路上再吃。”父亲想坐起来，腰杆刚挺了挺就疼得龇牙，“别耽误时间。”
陈景辰赶紧扶他，手臂穿过父亲腋下时，心里猛地一揪——父亲的身子轻得像捆干柴，肩胛骨硌得他胳膊生疼。他记得小时候趴在父亲背上，那背宽得像门板，能稳稳托着他走二里山路；去年回家，父亲还能扛着半袋玉米往粮仓送，如今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爸，慢点。”他把枕头垫在父亲背后，目光落在父亲露在外面的手腕上，那上面的骨头尖尖的，像破土的笋。
母亲端着粥进来，一勺勺喂给父亲，米汤顺着嘴角流下来，她赶紧用手帕擦掉，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多喝点，到医院就吃不上家里的粥了。”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手帕在父亲下巴上蹭了又蹭。
父亲勉强喝了小半碗，就摆着手说够了。陈景辰去院子里发动车子，引擎的轰鸣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晨雾。他绕到后门扶父亲，手指扣住父亲膝盖时，摸到一层薄薄的皮裹着骨头，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
“爸，我背你。”
“不用，我还走得动。”父亲推开他的手，自己扶着墙站起来，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才走两步，就猛咳起来，弯着腰半天直不起身，脸憋得通红。
陈景辰赶紧架住他，这才发现父亲的后颈瘦得能看清青筋，脊梁骨像串没串好的算盘珠。他想起高三那年，父亲为了给他凑学费，在砖窑厂扛了三个月砖，回来时肩膀磨出了血泡，却笑着说“老板多给了两百块奖金”；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父亲在电话里说“我在工地挺好，每天有肉吃”，后来才从母亲那里知道，他顿顿啃的是馒头就咸菜。
这些年，父亲像头老黄牛，默默把苦水往肚里咽，把最好的都留给他。今年春天父亲第一次住院，他回去看了趟，父亲拉着他的手说“小毛病，过几天就好”，可他转身就听见医生跟母亲说“得住院观察，别累着”。如今这第三次倒下，父亲怕是再也撑不住了。
“爸，咱不急，慢慢走。”陈景辰的声音哑了，扶着父亲的胳膊又收紧了些，仿佛稍一松劲，父亲就会散架似的。
院门口的石碾子上还结着薄霜，父亲踩上去时打了个趔趄，陈景辰赶紧半抱半扶着他。母亲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父亲常吃的药，走几步就抹把泪。
“到了医院听医生的，别犟。”母亲替父亲理了理衣襟，指尖在父亲领口顿了顿，像是怕碰疼了他，“钱不够就跟家里说，我让你姐想办法。”
“知道了妈。”陈景辰打开车门，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来，他赶紧用身子挡住风口，“爸，上车。”
父亲弯腰时，后腰的衣服空落落的，像挂在竹竿上。陈景辰托着他的腰，感觉那点肉下面全是骨头，硌得手心发麻。等父亲坐稳了，他又把靠垫塞在父亲背后，调了调座椅角度：“这样舒服点不？”
父亲点点头，喘着气说：“走吧。”
车子启动时，母亲突然抓住了车窗，指节泛白：“景辰，照顾好你爸……也照顾好自己。”
“妈，你回去吧，外面冷。”陈景辰摇下车窗，看着母亲的头发在风里乱飘，像蓬枯草，“姐会常来的，你别担心。”
母亲没说话，只是望着父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父亲朝她挥了挥手，嘴角动了动，却没说出话。陈景辰狠了狠心，踩下油门，后视镜里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路尽头。
“你妈……又得哭好几天。”父亲望着窗外，声音里带着愧疚。
“等你好了，咱回来陪她。”陈景辰握紧方向盘，眼睛有点发潮。
出了村口，路就不好走了。雪化了一半，冻成冰壳，车轮碾上去“咯吱咯吱”响。陈景辰把车速压得很慢，每隔半小时就停在路边，让父亲下车透透气。第一次停车时，他扶父亲到田埂上，父亲咳得弯下腰，他拍着父亲的背，摸到那后背瘦得能数清骨头。
“歇会儿吧爸。”他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倒了点温水递过去。
父亲喝了两口，望着远处的麦田说：“去年这时候，我还在这儿帮你三叔种麦子……”
“以后别干重活了。”陈景辰打断他，“我能挣钱了。”
父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等我好了，还能去工地看材料，轻巧活儿。”
陈景辰没接话，心里像被什么堵着。父亲总这样，一辈子想着为儿女搭把手，却忘了自己也会老。
中午在红河县城吃饭，父亲没胃口，只喝了点小米粥。陈景辰去买了个肉包，想喂父亲吃，父亲摆摆手：“你吃吧，我不饿。”他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眼里露出点笑意，像藏着团暖光。
下午的太阳斜斜地照进来，父亲靠在座椅上睡着了，呼吸很轻，嘴角微微张着。陈景辰调低了音乐，从后视镜里看着父亲的脸，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像落了层雪。以前总觉得父亲还年轻，可现在才惊觉，他已经老得这么快。
车子驶进蒙自市区时，高楼渐渐多了起来。父亲醒了，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眼睛里带着点茫然：“这楼真高……”
“城里都这样。”陈景辰拐进医院附近的巷子，“马上就到了。”
市人民医院的门诊楼前停满了车，陈景辰找了个空位停下，扶父亲下来。父亲站在阳光下，身影被拉得很长，瘦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挂号、排队、做检查，陈景辰跑前跑后，父亲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安静地等着，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医保卡。医生让父亲躺到检查床上时，父亲的手有些抖，陈景辰赶紧按住他：“没事的爸，很快就好。”
检查结果出来时，医生把陈景辰叫到办公室：“你父亲这情况得住院，心脏和血压都不太好，得系统治疗。”
“好，住院。”陈景辰的声音很稳，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办理住院手续时，他在缴费处看到父亲的住院押金单，数字像根针，扎得他眼睛发疼。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那是项庄褚他们凑的钱，还有李师傅偷偷塞给他的两千块。
“爸，咱上去吧。”他接过住院牌，扶着父亲往病房走。
病房在三楼，靠窗的床位。陈景辰扶父亲躺下，替他盖好被子，又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父亲望着窗外，轻声说：“这楼真高，能看见老远……”
陈景辰走到窗边，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远处的楼房层层叠叠，阳光洒在玻璃幕墙上，亮得刺眼。他转过身，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心里默默说：爸，这次我一定好好陪你，等你好了，咱去最高的楼看看，看你儿子现在能撑起这个家了。
父亲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像是累极了。陈景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住父亲的手，那只手很凉，他用自己的手心焐着，希望能把温度传给他。窗外的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像小时候父亲在耳边讲的故事，温柔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