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辰捏着那只红石榴的手微微发紧，果皮上的颗粒硌得掌心发痒，像他此刻翻涌的心事。李舒瑜站在客运站的树荫下，阳光透过凤凰树的叶隙落在她发梢，镀上一层细碎的金芒，可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里，此刻却藏着点说不清的委屈，像蒙自雨季里没放晴的天。
“舒瑜，对不起。”他把石榴往她怀里塞了塞，声音有点发涩，“今年到现在才来看你，前面……前面实在抽不开身。”
李舒瑜接过石榴，指尖在表皮上轻轻划着圈，没看他：“是啊，你总算想起来还有个我了。”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气还是怨，“我还以为你把家都忘了呢——你上次说要来，还是三月樱花开的时候，现在石榴都红透了。”
“我没忘。”陈景辰急着辩解，喉结滚了滚，“工地上的事你知道，一个节点接一个节点，刚把钢结构大棚立起来，又要抢砌体工程，每天睁开眼就是图纸、安全巡检、工人考勤……”他说着说着就停住了，这些话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真到了嘴边，却显得那么苍白。
他想起三月那次约定，李舒瑜在视频里举着张樱花照片，说蒙自的樱花开得像雪，让他务必来看看。可那天刚挂了电话，王涛彦就把他叫到办公室，指着进度表拍桌子：“樱花能当饭吃？月底不把大棚框架搭起来，所有人都别想休息！”他当时咬着牙应了，转头就给李舒瑜发了条“项目赶工，下次吧”，连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我知道你忙。”李舒瑜终于抬眼看他，睫毛颤了颤，像停着只受惊的蝶，“你朋友圈里全是工地的照片，要么是凌晨的钢筋堆，要么是正午的烈日，我看着都觉得累。”她顿了顿，指尖掐住石榴的蒂部，“可忙到连打个电话的空都没有吗？我妈上次住院，我一个人在医院守了三天，想跟你说说话，你就回了句‘在开会’。”
陈景辰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正午的太阳晒透的工装。他记得那天，确实在开会——王涛彦拿着安全整改单，把项目经理骂得狗血淋头，顺带连他这个安全员也劈头盖脸训了顿，说“现场防护不到位，就是你们不尽责”。他被骂得晕头转向，看到李舒瑜的消息时，只觉得烦躁，随手就回了那三个字。
“那天……那天是真的在开会。”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做错事的孩子，“会后想给你回电话，又被工人叫去处理脚手架的事，忙到后半夜，看你睡了，就没再打。”
“我没睡。”李舒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等你电话等到一点多，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后看着你朋友圈发的‘深夜加班，为节点冲刺’，突然就不想等了。”
陈景辰的心像被石榴籽硌了下，密密麻麻地疼。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她穿的还是去年他给她买的那件蓝衬衫，袖口洗得发毛，却熨得笔挺。他突然想起当初追她时，自己夸下海口，以后要带她去三亚、去马尔代夫去看山去看海，两人在校园里一起散步，大学期间，一个月见几次面，逛昆明的美食街，玩昆明的旅游景区，那时候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怎么现在，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成了奢侈？
“对不起，舒瑜。”他伸出手，想碰她的头发，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是我不好，忽略你了。”
李舒瑜把石榴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往公交站走：“先回去出租屋吧，然后再想想要吃什么，好久好久没跟你一起吃饭了。”她的脚步有点快，帆布包在背后晃荡，像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陈景辰赶紧跟上去，两人并肩走在凤凰树下，影子被拉得老长，却隔着点微妙的距离。他几次想开口，都被喉咙里的涩意堵了回去。他想说王涛彦的刻薄，说连续七个月没休息的疲惫，说为了抢工期在暴雨里守了整夜的狼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些像借口——再难，难道真的连给爱的人发句关心的时间都没有？
“你工作上是不是遇到啥难题了？”李舒瑜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眼里的委屈淡了些，多了点担忧，“你刚才支支吾吾的，是不是有心事？”
陈景辰愣了愣，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些在心里憋了许久的愤懑突然涌了上来——他想起王涛彦说“董事长都不休息，你凭什么休息”时的傲慢，想起自己累死累活却换不来一句体谅的寒心，想起为了批假差点跟领导吵起来的憋屈……这些话在舌尖滚了滚，几乎要冲出口。
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扯出个生硬的笑：“没有，没有难题。”
他不能说。他不想让她跟着操心，更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在外面过得这么狼狈。当初他跟她说“在工地上挺好的，领导看重，同事和睦”，现在怎么能承认，自己不过是个连请几天假都要看人脸色的小职员？
“真没有？”李舒瑜挑眉，伸手碰了碰他眼下的青黑，指尖的凉意让他打了个轻颤，“你看你累的，眼圈黑得像熊猫。要是实在难，就别硬撑着，咱不求当多大官，平平安安的就行。”
陈景辰的心像被温水泡过，又酸又软。他攥紧了手里的石榴，果皮上的汁液渗出来，沾在指尖，黏糊糊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起年初复工时，自己拍着胸脯跟王涛彦保证“一定盯紧进度，绝不拖后腿”，想起为了帮马峰圆分担压力，主动揽下额外的材料清点工作，想起每次检查都恨不得把每个螺丝都拧三遍……他以为只要拼命干，总能换来点认可，可到头来，在领导眼里，他不过是个不能有丝毫懈怠的工具。
“我真没事。”他掰开石榴，递了一半给李舒瑜，殷红的籽儿在阳光下闪着光，“就是有点累，休息两天就好了。”
李舒瑜没接，只是看着他：“景辰，咱认识五年了，你藏没藏心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声音放软了，像蒙自清晨的雾，“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坚强，累了就说累，受委屈了就说委屈，我又不会笑你。”
陈景辰的喉结滚了滚，突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想起三爷爷下葬那天，二婶偷偷往坟里埋布鞋时的背影，想起堂哥塞给他布包时泛红的眼眶，想起母亲总说“家里有我，你在外别受气”……原来他不是没有退路，只是被“拼命工作”这四个字捆得太紧，忘了身后还有这么多温暖的目光。
“其实……”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松了点口，“就是觉得有点不值。”
“啥不值？”李舒瑜追问，眼里的担忧更重了。
“没啥。”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往她手里塞了颗石榴籽，“尝尝，甜不甜？”
石榴的甜汁在舌尖爆开，李舒瑜却没尝出滋味。她看着陈景辰故作轻松的侧脸，看着他耳后没来得及刮的胡茬，看着他工装袖口磨破的边，突然就懂了——他不说，是不想让她担心。这个男人，总把所有的难都自己扛着，像工地上那些沉默的钢架，撑着千斤重担，却从不喊一声疼。
“景辰，”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这次能待几天？”
“争取了五天。”陈景辰的眼睛亮了些，“等忙完这阵，我再请个长假，到时候带你出去外面玩玩……”话没说完，他突然停住，眼圈红了。
李舒瑜没追问，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轻轻碰着他的胳膊：“五天够了。明天我带你去石榴园，摘最新鲜的；后天咱们吃完晚饭就去南湖逛逛，你以前总说要带我去散散步；大后天……”
“大后天去带你去购物吧，我好久没带你去购物了。”陈景辰打断她，声音有点发哑，“看看你教书的地方，看看你的学生。”
“好啊。”李舒瑜笑了，眼里的委屈终于散了，像蒙自放晴的天，“上次你给我买的洗面奶都要用完了，我还想着说是过几天去买，这次你回来了，我可就要好好的宰你一笔，就当作是你让我等这么久的补偿，谁让你前面不抽空来找我。”李舒瑜撇了撇嘴的说道。
陈景辰也笑了，心里的那块硬疙瘩好像松动了些。他抬头看了看天，凤凰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他知道，五天后还得回那个尘土飞扬的工地，还得面对王涛彦的脸色，还得应付没完没了的节点，但此刻，他只想牵着身边人的手，慢慢走完这段凤凰树下的路。
有些亏欠，需要慢慢补；有些委屈，不必说出口。就像这蒙自的石榴，哪怕错过了花期，只要肯停下来等一等，终究能尝到那份甜。而他心里清楚，比起工地上那些冰冷的钢筋，眼前的这份温暖，才是支撑他走下去的真正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