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二婶剥着瓜子，眼皮都没抬，“老人走了，回来晚了不说，连身像样的衣服都不换，穿着那身灰扑扑的工装就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工地上直接拉过来的。”
三姑赶紧接话：“可不是嘛。听说一个月挣不少呢，怎么就舍不得买件新衣服？怕是在外面没混好，装样子呢。”
旁边一个帮忙的远房婶子忍不住了：“他二婶，话不能这么说。景辰这孩子从小就实诚，许是真赶得急，没顾上换衣服。”
“实诚？”二婶冷笑一声，“实诚能连老人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我可听说了，他大爹走的前一天，还念叨着‘景辰怎么还不回来’，眼睛都没闭上。”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进陈景辰的心里。他握着勺子的手开始发抖，鸡蛋羹在碗里晃出一圈圈涟漪。他想起临走前堂哥发来的消息：“你大爹昨晚一直喊你的名字，说等你回来给你做红烧肉。”原来，老人到最后都在等他。
“二婶，您这话不对。”陈景辰放下碗，站起身，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我没赶上见大爹最后一面，心里已经够难受了，不用您再提醒我。至于衣服，我觉得穿这身来没什么不妥。我是从工地上直接赶来的，没来得及换，可我心里装着大爹，装着这份亲情，比穿什么新衣服都重要。”
二婶没想到他会顶嘴，愣了一下，随即脸涨得通红：“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好心好意说你两句，你还犟嘴？”
“我不是犟嘴，我是实话实说。”陈景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淡淡的疲惫，“二婶要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我给您道歉。但请您别再说大爹的不是，他老人家一生善良，不该被这么议论。”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大爷爷重重地敲了敲拐杖，“今天是什么日子？是给你三爷爷送行的日子，不是来吵架的！景辰说得对，心里有老人比啥都强，穿什么不重要。”
二婶撇了撇嘴，没再说话，抓起一把瓜子使劲嗑着，声音“咔嚓咔嚓”的，像是在发泄不满。
陈景辰坐下，继续吃那碗鸡蛋羹，却觉得没什么味道了。旁边的五叔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递过来一支烟：“别跟你二婶计较，她就那样，一辈子没读过书，说话不过脑子。”
五叔在镇上开了个杂货铺，平时话不多，却最是公道。“我知道，五叔。”陈景辰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我不跟她计较，就是听着心里不舒服。”
“理解。”五叔叹了口气，“你大爹走得突然，你没赶上，心里肯定不好受。其实你二婶也就是羡慕你，觉得你在外面干的是正经事，她儿子那饭馆，这两年生意不好，她心里憋着气呢。”
陈景辰愣了一下，没说话。他倒是忘了，二婶向来好面子，见不得别人家的孩子比自家的强。
到了晚饭时，晚饭时，帮忙的乡亲们坐了满满几桌，堂哥特意给陈景辰留了个靠近灵棚的位置。菜很简单，几荤几素。
“慢点吃，不够还有。”堂哥给他盛了碗米饭，“多吃点，这几天辛苦你了。”
“哥，对不起。”陈景辰放下筷子，声音有点发哑，“大爹走的时候，我没在身边，葬礼的事也没帮上忙，都是你和嫂子在操持。”
“说啥呢。”堂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外面好好干活，就是对大爹最大的孝顺。他总跟我们说，你在城里干的是大事，管着几百人的安全，比我们这些守着几亩地的强多了。”
陈景辰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他知道，在这个大家族里，不是所有人都像二婶那样爱嚼舌根，还有堂哥、堂嫂、五叔、大爷爷这些真心疼他的人。
晚饭后，帮忙的乡亲们渐渐散去，灵棚里只剩下直系亲属。二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三姑在帮着堂嫂收拾碗筷，大爷爷靠在椅子上打盹，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像是梦到了年轻时和三爷爷一起上山打猎的日子。
陈景辰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灵棚旁，看着三爷爷的遗像。月光透过灵棚的缝隙照进来，在照片上投下淡淡的光斑，老人的眼睛仿佛在看着他，还是那么温和。
“大爹，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他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工地上真的很忙，每天要盯着工人干活，怕他们出事。您也知道，我干的就是这操心的活儿，一天不在，心里就不踏实。”
“您总说，做事要对得起良心。我记着呢，工地上的安全，我一天都不敢马虎，您放心。”
“堂哥说您走的前一天还念叨我，说要给我做红烧肉。我今天吃了，嫂子做的，跟您做的一个味儿，就是……少了点您偷偷给我加的糖。”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膝盖上的工装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景辰。”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五叔。老人手里拿着两瓶啤酒，递给他一瓶，“陪五叔喝两口？”
陈景辰接过啤酒，五叔“啪”地一声打开瓶盖，递给了他。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苦的麦香。
“别往心里去。”五叔看着灵棚里的遗像，声音低沉，“你二婶那人，就是嘴坏，心不坏。她也就是觉得你大爹走了，心里难受，找个由头发泄发泄。”
陈景辰点点头，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我知道，五叔。”
“你大爹要是知道你为了回来，跟领导吵了架，肯定要骂你。”五叔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他一辈子最疼你，也最懂你，知道你是个实诚孩子，干工作认真，对家里人也上心。”
陈景辰想起临走前王涛彦那张不情愿的脸，想起马峰圆塞给他的苹果，想起杨美娜在电话里说的“放心去吧”，心里突然觉得很踏实。“五叔，我没跟领导吵架，就是按规定请的假。”
“那就好，那就好。”五叔拍了拍他的背，“好好干工作，也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家里人担心，也别让你大爹在天上惦记。”
“嗯，我知道。”
月光下，叔侄俩坐在灵棚旁，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哥弟俩聊了很多，觉得心里很熨帖。远处的稻田里传来青蛙的叫声，近处的灵棚里，香烛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像是大爹在回应他们的话。
陈景辰知道，后天入葬后，他还得面对那些七嘴八舌的亲戚，还得听二婶那些不咸不淡的闲话。但他不在乎了，他回来是为了送大爹最后一程，是为了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不是为了讨好谁，更不是为了跟谁置气。
夜渐渐深了，五叔回屋休息了，陈景辰还坐在灵棚旁，手里攥着那瓶喝空的饮料瓶，指尖冰凉。他看着大爹的遗像，心里默默地说：“大爹，您放心，我会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不辜负您的期望。等下次回来，我给您带您最爱喝的野葡萄酒，给您讲讲工地上的事，讲我是怎么保证那些工人平平安安回家的。”
风穿过灵棚的间隙，带着山间夜露的微凉，卷起白幡的一角。那素白的布料在月光下轻轻颤动，边缘的褶皱舒展开又拢起，像极了大爹生前听人说话时，总爱微微颔首的模样。
陈景辰望着那摇晃的白幡，嘴角忽然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眼角未干的泪珠子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倒像是给这笑容添了点实在的分量。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触到皮肤的滚烫，心里却像是被山涧的清泉洗过，透亮得很。
是啊，这陈家的大家族，就像院外那棵老石榴树，枝枝蔓蔓缠缠绕绕，结出的果子有甜有酸，藏在叶底的虫蚁也从来不少。二婶的尖酸，三姑的势利，那些藏在客套话里的掂量，那些裹在关心下的算计，他从小看到大，早该习惯了。
这些好与不好，就像灵棚里的香烛，一边燃着呛人的烟，一边散着安神的香，混在一起，才是这人间烟火的真滋味。
陈景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晚风掀起他的衣角，带着灵前的香火味，也带着田埂的稻花香。他望着三爷爷的遗像，老人的眼睛在月光下仿佛亮了些，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
“大爹，我懂了。”他轻声说，声音被风揉碎了，散在灵棚的每个角落，“是非对错，自有公论。我只要对得起您，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够了。”
白幡又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应他的话。远处的蛙鸣不知何时歇了，只有香烛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老人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那些没说完的家常。
陈景辰往灵前添了把香，火苗“噌”地窜了窜，映得他眼底一片暖光。明天，他会好好送大爹上山，会笑着应付二婶的闲话，会帮堂哥处理剩下的琐事。然后，他会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工地，继续盯着那些钢筋水泥，守着那些工人的安全。
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家族里的是非，还是工地上的风雨，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这灵棚里的光，有明有暗，却总能照亮脚下的路。
他转身往堂屋走，脚步比来时稳了些。月光在地上铺了层银霜，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安安静静地跟在身后，像个踏实的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