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卷着砂粒,在邱家屿9#楼的工地上打着旋。陈景辰正蹲在脚手架下检查立杆的垂直度,手里的水平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钢管上的白霜已经化了,留下湿漉漉的水痕,摸上去像冰一样凉。远处的搅拌机“轰隆”作响,把他的影子在地上碾得支离破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时,他正眯着眼看水平仪上的气泡。那“嘟嘟嘟”的震动声急促而固执,像有什么急事在催。他掏出手机,屏幕上“父亲”两个字让他心里莫名一紧——这个时间,父亲很少打电话来,除非家里出了什么事。
“喂,爸。”他按下接听键,声音里还带着检查工作时的严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边缘的裂痕,那是上次在工地上被钢筋蹭到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像破风箱在拉。过了好一会儿,父亲陈锦松的声音才钻出来,低沉得像埋在土里的石头,还带着两声压抑的咳嗽:“景辰啊……”
陈景辰的心猛地往上提了提,他直起身,往僻静的角落走了两步,风把工地上的喧嚣挡在了身后。“爸,咋了?家里出啥事儿了?”
“你妈……你妈的病情又加重了。”父亲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想着跟平时一样,扛扛就过去了……可这两天,一天比一天严重,昨晚咳得整宿没合眼,脸都憋紫了……”
陈景辰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母亲的风湿性心脏病是老毛病了,这几年时好时坏,可父亲从没说过这么严重的话。他下意识地攥紧手机,指节捏得发白,指腹冰凉:“咋会突然加重?前阵子视频不是还说好多了吗?”
“前两天下了场冷雨,她非要去地里收白菜,淋了点雨就犯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懊悔,“我拦着不让去,她非说‘收回来能腌酸菜,给你寄去工地’……景辰啊,爸知道你刚还完助学贷款,手里没啥钱,可你妈这情况,再拖下去……可能就真的……”
后面的话父亲没说出口,但那未尽的含义像冰锥一样扎进陈景辰的心里。他仿佛能看见母亲蜷缩在炕上咳嗽的样子,看见父亲蹲在炕边手足无措的背影,看见堂屋里那盏昏黄的灯泡在风里摇晃。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仿佛从脚手架的最高处一头栽了下来,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全身。
他靠着冰冷的钢管滑坐在地上,混凝土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工装渗进来,却驱不散心里的滚烫。周围的机器声、吆喝声都变得模糊,只有父亲的叹息声在耳边反复回响。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把药片藏在糖罐里哄他吃,现在轮到她自己生病,却总说“不碍事”;想起每次离家,母亲往他包里塞煮鸡蛋,说“到了工地别舍不得吃”,自己却在电话里说“我跟你爸吃的好着呢”。
“爸,你别慌。”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可尾音还是忍不住发颤。他知道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母亲还等着他拿主意。“明天,你带妈来昆明,我去车站接你们。我这边请个假,带妈去大医院看看,咱不拖了。”
“去昆明?”父亲的声音里透着惊讶,还有点犹豫,“那得花多少钱啊?听说大医院光检查就得好几千……”
“钱的事你别管,我来想办法。”陈景辰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工资卡,里面是刚发的工资,原本打算存起来给家里修房子的,现在看来,先给母亲治病才是最要紧的。不够的话,跟同事借点,总能凑齐的。“只要能治好妈,多少钱都值。”
“可是……你请假,会不会影响工作啊?”父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你刚还完贷款,正是好好干的时候,别因为家里的事……”
“爸,工作再重要,也没有我妈重要。”陈景辰的眼眶热了,他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强把眼泪憋了回去。“我跟领导说说,能理解的。等妈检查结果出来,没啥大事了,我就赶紧回项目,耽误不了几天。”
他仿佛能看见父亲在电话那头点头的样子,看见母亲靠在炕头上,听到他的话后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风从钢管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他耳朵生疼,可心里却渐渐有了底——只要能把母亲接到身边,只要能让她接受好的治疗,再难他都能扛过去。
“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去坐车上来昆明。”父亲的声音里终于有了点力气,“你妈她不愿意上来昆明,爸也跟她说了很多,她说不想再给你增加负担了。”
“爸,等一下我跟她说,免得她担心。”陈景辰应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涩。母亲这辈子总为别人着想,连生病都怕给儿女添麻烦。“路上照顾好妈,别让她累着。到了昆明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们。”
挂了电话,陈景辰还坐在地上没动。手机从手里滑落在地,屏幕亮着,映出他苍白的脸。远处的塔吊还在缓缓转动,把一车车钢筋吊到楼顶,像在丈量着生活的重量。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钱的压力、工作的牵挂、母亲的病情,都会像一座座大山压过来,但他不能垮。
工地上的施工员郑丽华路过,看见他坐在地上,关切地问:“景辰,咋了?不舒服?”
陈景辰摇摇头,撑着钢管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没事,家里有点急事,我得请几天假。小郑,到时候这边的安全检查,你帮忙盯着点,我跟领导汇报一下。”
“家里有事就赶紧去,工地上有我们呢。”郑丽华看出他脸色不对,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陈景辰点了点头,心里暖暖的。他往项目部走,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路过材料堆放区时,他看见郑丽华正在核对钢管数量,便走过去说:“郑工,我家里有点急事,得请几天假,安全这边的事……”
“你赶紧走,这边有我呢。”郑丽华抬头看他,见他脸色发白,眼神里满是疲惫,便没多问,“路上小心,有啥情况随时打电话。”
跟领导请假时,杨经理听完他的话,当即说:“赶紧去,妈看病最重要。项目上的事别操心,我安排人盯着。钱不够跟我说,到时候我先借你点。”
走出项目部时,天已经擦黑了。夕阳把云彩染成了暗红色,像一块巨大的伤口。陈景辰站在路边,看着来往的车辆扬起尘土,心里五味杂陈。他掏出手机,给李舒瑜发了条信息:“我妈病了,明天来昆明看病,我去接他们。”
很快,李舒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里满是焦急:“严重吗?需要我帮忙吗?我明天休息,跟你一起去车站接?”
“不用,你上班吧,我能行。”陈景辰笑了笑,心里的焦灼淡了些,“等安顿好了,再跟你说。”
挂了电话,他深吸一口气,往宿舍走。路灯亮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故乡的路。他知道,今晚注定无眠,但只要能让母亲好起来,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回到宿舍,他开始收拾东西,把工资卡、身份证、银行卡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窗外的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几盏探照灯还亮着,像守望的眼睛。陈景辰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默默祈祷:妈,你一定要挺住,儿子来接你了,咱们去看好病,回家给你修房子,给你腌酸菜,让你好好享享福。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金沙江的涛声,像母亲年轻时哼的歌谣。陈景辰攥紧了口袋里的工资卡,指腹能感受到卡片的硬度,也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明天,他要带着母亲去迎接新的希望,就像他在工地上守护每一个安全的角落一样,这一次,他要守护好自己最珍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