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下旬的邱家屿,已经浸在初冬的寒凉里。清晨的工地上,钢筋上结着薄薄的白霜,踩在跳板上能听见“咯吱”的脆响,像冻住的冰面在呻吟。陈景辰裹紧了外套,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上“还款成功”的字样在阳光下泛着光,像一颗终于落定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他站在9#楼刚封顶的楼顶,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远处金沙江的潮气。脚下的混凝土还带着养护期的微湿,踩上去凉凉的,却让他觉得踏实——就像此刻的心情,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呼吸都变得轻快。助学贷款的最后一笔还款,是他昨天从工资卡里划出去的,数字精确到分,划款成功的短信进来时,他正在核对脚手架的验收单,指尖在屏幕上顿了很久,突然想笑,又有点想哭。
手机在掌心焐得温热,他找到那个备注为“家”的号码,拨号的手指微微发颤。电话接通的瞬间,听筒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紧接着是母亲陈秀芸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喂,景辰?这么早打电话,是不是工地上出啥事儿了?”
陈景辰赶紧稳住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常:“妈,没事,就是想跟你说个事儿。”风太大,他往楼梯间退了两步,那里能挡点风,“昨天,我把助学贷款最后一笔还完了。”
听筒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母亲轻轻的呼吸声。陈景辰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肯定是坐在堂屋的长凳子上,手里攥着针线筐,手里拿着布衣,在绣着花线条。他记得毕业那年夏天,拿到毕业证那天,自己匆匆跟父母打了电话,然后就去了工地。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有点沙哑,“景辰啊,这学上得不容易,贷款能早还就早还,别让人戳脊梁骨。”母亲的声音当时就发颤,“要是实在难,家里再想办法。”
“妈,你听见了没?都还完了。”陈景辰又说,语气里忍不住带了点雀跃,像小时候考了第一名想等着被夸,“连本带利,一分不少,银行发信息了。”
“还完了?”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不敢相信的急切,“真的还完了?你可别骗我,那钱不是小数目……”
“真的,妈,我给你念短信。”陈景辰翻开短信箱,逐字逐句地念,“‘您尾号1896的储蓄卡账户11月25日15时37分还款支出人民币.67元,当前余额5000’你看,都清了。”他念到最后,声音有点哽咽,风从楼梯间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眼睛发酸。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母亲在擦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带着哭腔的笑:“好,好……还完了就好,我这心里啊,总算能放下了。”陈景辰仿佛看见她用围裙擦眼角的样子,小时候他摔破了膝盖,她也是这样,一边骂他调皮,一边偷偷抹眼泪。
“你刚毕业那会儿,我总睡不着觉,夜里盘算着你一个月挣多少,要花多少,啥时候能还清。”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声音里的褶皱慢慢舒展开,“你爸总说我瞎操心,可我就是忍不住啊。你上大学那几年,每次去赶集,王婶都问‘你家景辰那贷款啥时候还’,我都绕着走……”
“妈,都过去了。”陈景辰打断她,喉咙有点发紧,“现在好了,以后没人问了。”他想起大三那年寒假,母亲半夜给他掖被角,在床边站了很久,他假装睡着,听见她跟父亲小声说:“景辰说工地冷,要不把咱家那床新棉被给他寄过去?贷款慢慢还,别冻着孩子。”
“你爸呢?让他也听听。”母亲突然喊道,听筒里传来她喊父亲的声音,“老陈!老陈!你儿子把贷款还完了!快过来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父亲陈锦松的声音响起来,带着点烟嗓的沙哑,比母亲沉稳些,却能听出藏不住的激动:“景辰,都还完了?没委屈自己吧?别为了还钱省吃俭用的。”
“爸,我没省,工地上管饭,我每月还能攒点。”陈景辰笑了,父亲总是这样,关心的话从来不会说漂亮,却像冬天的棉袄,看着厚实,穿上暖和,“你跟妈也别太省,我下个月发工资,给你们寄点钱,买两身厚衣裳。”
“不用不用,家里啥都有。”父亲赶紧说,“你把钱存着,自己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工地上危险,别逞强,累了就歇歇……”他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含糊,“你妈这几年,枕头底下总压着你的贷款合同,说看一眼就踏实,今晚她能睡个好觉了。”
陈景辰靠在冰冷的混凝土墙上,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一条通往家的路。他想去教育局贷款那天,父亲跟他一起去县城的教育局,教育局门口贴着“助学贷款”四个大字,眉头皱了又皱。“景辰,爸没本事,让你背着债上学。”父亲蹲在一墙角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蒂扔了一地,“但你记住,欠人的钱要还,欠人的情要记,做人得堂堂正正。”
“爸,我没忘。”陈景辰轻声说,“你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电话那头,母亲又抢过听筒,絮絮叨叨地问起他的饮食起居:“天冷了,工地宿舍有暖气吗?晚上睡觉别踢被子,你从小就爱踹被……我给你寄的牛肉干巴收到了吧?平时伙食不好的吃点干巴,别委屈了自己……”她的声音像冬日暖阳,一点点漫过心头,把所有的辛苦都晒得暖暖的。
“收到了妈,昨天刚蒸了一块,香得很。”陈景辰笑着说,“比工地上食堂的肉好吃多了。”
“好吃就多吃点,不够妈再给你寄。”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欣慰,“对了,王婶今天还来咱家借酱油,我跟她说你把贷款还完了,她直夸你有出息呢……”
陈景辰听着母亲带着骄傲的絮叨,心里像揣了个暖炉。远处的塔吊正在吊运钢筋,“哐当”一声落在楼面上,声音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他知道,这笔贷款,不仅是他肩上的担子,更是母亲心头的结,如今结开了,母亲的腰杆也能挺直了。
挂电话时,母亲还在叮嘱:“有空了视频,让我看看你瘦没瘦……”陈景辰应着,直到听筒里传来忙音,才慢慢放下手机。风依旧很大,却不再觉得冷,阳光照在脸上,暖融融的,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抚摸。
他从楼梯间走出来,站在楼顶眺望远方。邱家屿的山层层叠叠,在初冬的薄雾里像水墨画。9#楼的主体已经完工,工人们正在拆除外脚手架,钢管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他想起刚毕业那会儿,揣着毕业证在人才市场奔波,看到招聘启事上“无负债优先”的字样,心里总有点发虚;想起第一次领工资,小心翼翼地存下一半,对着还款计划表算日子;想起母亲每次打电话都绕着弯子问他钱够不够,却总说“家里啥都不缺”……
如今,那些日子终于成了过去。他掏出手机,又看了一眼“还款成功”的短信,然后点开相册,里面有张毕业时的照片:他穿着学士服,站在学校的银杏树下,笑得有点傻。那时的银杏叶黄得像金子,如今,邱家屿的梧桐叶也落了满地,踩上去软软的,像铺了层地毯。
“陈工,监理来了,在楼下等你呢。”对讲机里传来安全员的声音,带着点电流声。
陈景辰应了一声,把手机揣进怀里,那里贴着心口,暖暖的。他顺着楼梯往下走,脚步轻快,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他知道,还清贷款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以后的日子,他可以更踏实地工作,更安心地攒钱,为了自己,也为了远方那对总在牵挂他的父母。
走到楼下时,阳光正好,照在9#楼的墙面上,反射出淡金色的光。监理正站在门口抽烟,看见他笑着打招呼:“小陈,今天气色不错啊。”
陈景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那里藏着一个关于成长与责任的秘密,也藏着一个儿子对父母最踏实的报喜。他笑着点头:“是啊,今天天气好。”
风穿过工地的安全网,发出“哗哗”的声响,像在为他鼓掌。远处的金沙江波光粼粼,映着初冬的太阳,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陈景辰知道,从今天起,母亲枕头底下的贷款合同可以收起来了,而他,终于可以轻装上阵,在这条通往未来的路上,走得更稳,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