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花的种子在帆布口袋里轻轻滚动,带着爱尔兰泥土的湿气。雷夫站在英国使团的甲板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边缘,指尖能触到种子外壳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密码。泰晤士河的雾气像掺了灰的纱,把伦敦塔的尖顶泡得发肿,唯有塔顶的王室旗帜在雾里透出点猩红,像滴在宣纸上的血,洇开一圈模糊的晕。
“雷肯别先生,女王陛下在塔内的宴会厅等着您。”使团领队的礼帽压得很低,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总往雷夫腰间瞟——那里藏着半截石楠花茎,茎秆被掏空,里面塞着麦仓暗格找到的青铜钥匙拓片,边缘还沾着点麦壳的碎屑。
雷夫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领队浆洗得笔挺的袖口。昨夜沃夫派人送来的密信里写着:“留意戴金丝眼镜者,袖口有石楠花刺绣。”此刻那抹淡紫色的绣痕正若隐若现,像只蜷伏的蝶。他故意放慢脚步,指尖划过桥头的石雕,那些看似繁复的花纹里,藏着雷肯别家族特有的太阳纹,只是被岁月磨得只剩浅痕,需得凑近了才能看清弧度。
“这桥有些年头了。”雷夫对着领队笑了笑,指腹蹭过纹路上的凹处,触感粗糙如砂纸,“像是……亚瑟王时期的手艺?”
领队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扶眼镜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先生说笑了,伦敦塔建于诺曼时期。”可他转身时,雷夫分明看见他袖口的石楠花刺绣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花瓣——是暗号对上了。
吊桥的铁链发出“咯吱”的呻吟,锈味混着雾的潮气钻进喉咙,带着金属被腐蚀的腥甜。雷夫踩着木板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片上。父亲曾说,雷肯别家族的先祖曾护送王室密约穿过这片海峡,当时的吊桥还没有这么多锈迹,石楠花一路开得漫山遍野。
宴会厅的烛火晃得人眼晕,二十支银烛台在穹顶投下摇晃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碎金。维多利亚女王坐在镀金的王座上,裙摆上的蔷薇刺绣在火光里像活过来的蛇,每片花瓣的褶皱里都藏着光。她面前的银盘里摆着块麦饼,和数月前送到爱尔兰麦仓的那块一模一样,糖霜勾勒的伦敦塔图案旁,用巧克力酱写着行小字:“亥时三刻,地宫见。”
“雷肯别家族的勇气,朕早有耳闻。”女王的声音裹着香水味,甜得发腻,像浸了蜜的杏仁,“听说你能在三刻钟内收割一亩麦田?”她突然拍了拍手,宴会厅西侧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里面堆成山的麦穗,金黄的麦浪几乎要漫到门槛,“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若能在亥时前收完这些麦,七院土地便还你一半。”
雷夫望着那堆麦穗,突然笑了。麦穗的根须还带着泥,湿润的褐色里混着草屑,显然是刚从地里割的。而麦秆上的露水,与爱尔兰麦仓清晨的露水有着相同的湿度——是沃夫的手笔!他用这种最隐秘的方式告诉自己:人已就位,只等时机。
“陛下的赌注,臣接了。”雷夫解下腰间的短剑,剑鞘上的太阳纹在烛火下亮了亮,纹路里还嵌着细小的红宝石,那是雷肯别家族的信物。“但臣有个条件,收割时需用自己的镰刀。”
那把镰刀此刻就藏在麦堆后面,是沃夫昨夜趁着雾浓,从密道送进来的。刀鞘里塞着张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守塔人是个独眼老人,左手有六指,暗号‘麦香满仓’。切记,他袖口会别着石楠花标本。”
女王挑了挑眉,纤长的手指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准了。”
收割开始时,雷夫故意放慢了动作。短剑割断麦秆的“唰唰”声里,他数着麦穗的数量——不多不少,正好三百根,对应着地宫的三百级台阶。而每根麦秆的断口都斜着切出四十五度角,像在指引方向:左、右、左、右……那是地宫机关的破解顺序,沃夫曾在信里提过,这是雷肯别家族祖传的暗号,只有族人才懂。
烛火渐渐矮下去,银烛台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雷夫的额角渗出细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麦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割麦的轻响,在空旷的宴会厅里格外清晰。偶尔抬头时,总能看见女王坐在王座上,手里端着杯红茶,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
“雷肯别先生,”女王突然开口,打破了寂静,“你可知这些麦子,是从哪里来的?”
雷夫握着镰刀的手顿了顿,麦芒刺进掌心,带来细微的疼:“看麦种,像是爱尔兰东部的品种。”
女王笑了,声音里的甜腻淡了些,多了点别的什么:“五十年前,你祖父曾送过朕一袋麦种,说‘好麦子要在好土地上扎根’。”她指尖划过王座扶手上的花纹,那里刻着朵极小的石楠花,“可惜,后来被罗素家族的人换了,种出来的麦子总带着苦味。”
雷夫心里一动,祖父的日记里确实写过这件事。当年祖父作为信使拜访英国王室,带回的不仅是友谊,还有一份关于土地归属的密约。后来密约失踪,祖父郁郁而终,临终前只说“雾锁伦敦塔,麦香引归途”。
亥时的钟声从塔顶传来时,最后一根麦穗落在地上。雷夫直起身,掌心被麦芒扎出细密的血珠,混着麦粒的碎屑,像撒了把红胡椒。他转过身,看见女王正鼓掌,掌声在空旷的宴会厅里回荡,却盖不住远处传来的铁链拖地声——是沃夫按约定制造的动静,目的是引开塔外的守卫。
“随朕来。”女王突然起身,裙摆扫过麦堆,带起一阵混着麦香的风。她的步伐很快,蔷薇刺绣在身后流动,像一尾巨大的红蛇。雷夫跟着她穿过七道走廊,每道走廊的壁画上都有骑士斩蛇的图案,而蛇的眼睛,全是用红宝石镶嵌的——那是地宫入口的标记,沃夫的信里写得明白:“七颗红宝石,对应七道锁,权杖为匙。”
地宫的石门比想象中更沉,青灰色的石面上刻满了楔形文字。女王用权杖抵住门环上的蔷薇花纹,顺时针转了三圈,又逆时针转了半圈。只听“轰隆”一声,石门缓缓向内打开,一股混着尘土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沉睡了百年的秘密终于苏醒。
里面的石壁上刻满了王室密约,最显眼的那卷羊皮铺在石台上,边角处绣着石楠花——正是亚瑟先祖提到的那份!羊皮纸已经泛黄,边缘卷了毛,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是雷肯别家族特有的花体字。
“这份契约,藏了整整五十年。”女王的声音突然变了调,褪去了甜腻,带着种奇异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当年朕的祖母签下它时,说‘爱尔兰的麦子,比王冠更重’。”她摘下头上的王冠,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块玉珏,玉色温润,与雷夫怀里的那半正好吻合,“雷肯别家族的旧部找到朕时,朕才知道,所谓‘毁约’,是罗素家族伪造的密诏。他们怕爱尔兰人拿到契约,便谎称王室撕毁约定,还派人烧掉了大半的麦仓。”
雷夫突然明白过来。糖霜地图上的暗纹、麦穗断口的方向、女王裙摆下露出的石楠花鞋扣……全是局!维多利亚根本不是敌人,而是在借这场“博弈”,帮他们找回被罗素家族藏匿的真契约。
“那独眼守塔人……”
“是朕的人。”女王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释然,“他父亲是当年护送契约的侍卫,临终前说‘石楠花开时,王室终会醒悟’。这五十年,他们父子守着地宫入口,就像守着一颗麦粒,等它破土的那天。”她将契约卷起来,塞进雷夫手里,羊皮纸的质感粗糙而温暖,“拿着它回去吧,爱尔兰的土地,该还给真正的主人了。”
地宫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铁器碰撞的脆响——是罗素的残余势力!他们不知从哪得知消息,竟带着人冲进了伦敦塔。女王突然将权杖塞给雷夫:“权杖能打开所有密道,快从麦仓图案的暗门走!那是用你祖父送的麦种图案刻的,只有雷肯别家族的人能看懂。”
雷夫攥着契约冲向暗门,手指抚过石壁上的麦仓浮雕,果然摸到一处凹陷。他将权杖插进去,暗门应声而开。身后传来女王的呼喊:“告诉爱尔兰人,英国王室欠他们的,朕会用麦种偿还!明年春天,朕会派人送去最好的麦种,让两岸的麦子长得一样饱满!”
暗门在身后合上时,雷夫听见外面响起了打斗声,金属碰撞的锐响刺破雾气,像在为他送行。他顺着密道奔跑,权杖敲击石阶的“笃笃”声,像在回应爱尔兰麦仓里的钟声。密道的尽头有扇小窗,窗外飘着艘挂着绿旗的船,沃夫正举着石楠花朝他挥手,花瓣上的露水在月光下闪着光。
船驶离伦敦塔时,雷夫展开契约。月光透过船窗照在羊皮卷上,亚瑟先祖的字迹旁,多了行娟秀的批注,是维多利亚的笔迹:“麦子要种在自己的土地上,才会结出甜麦。”
远处的伦敦塔在雾里渐渐缩小,塔尖的王室旗帜不知何时换成了石楠花色,在风中猎猎作响。雷夫将契约贴身藏好,摸了摸袖管里的麦种——那是女王偷偷塞给他的,布袋上绣着行小字:“共饮一河水,同结一穗麦。”
风里突然飘来麦香,和爱尔兰麦仓的味道一模一样。雷夫望着海峡对岸的方向,仿佛看见新种的麦子正在破土,嫩芽上顶着石楠花的露珠,在晨光里闪着光。他知道,这场跨越海峡的博弈,从来不是征服与反抗,而是两个王室在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同一片土地上的麦香。
船帆被风鼓得满满的,绿旗上的麦穗图案在月光里像块融化的金子。雷夫握紧权杖,杖顶的宝石映出他的影子,与契约上亚瑟先祖的签名重叠在一起——去时带着孤勇,归时载着荣光,而风里的麦香,早已为他们铺好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