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花的香气裹着硝烟味漫过都柏林城墙时,我正站在钟楼顶端擦拭那把从蔷薇骑士手里夺来的剑。剑身狭长,寒光凛冽,刃口还残留着昨夜海战的痕迹——一道细微的缺口,是刺穿英国舰长铠甲时崩出的。我用浸过橄榄油的软布细细打磨,指尖抚过缺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剑刃嵌入铁甲的滞涩感。
钟楼外,晨雾像淡牛奶般泼洒在都柏林湾上,远处的海平面与天际线连成一片灰蓝。三天前,反抗军的舰队就在这片海湾击退了英国皇家海军的先遣队。那些挂着蔷薇徽章的战舰沉没时,桅杆上飘起的爱尔兰绿旗,在暮色里像一团团燃烧的火,映红了半边天。此刻,海面上还漂浮着零星的木板和帆布碎片,随着波浪轻轻起伏。
“雷夫在军械库清点弹药时,发现了这个。”沃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顺着钟楼的旋转楼梯爬上来,铁制的靴底踏在石阶上,发出“噔噔”的声响。他左臂的绷带又渗了血,暗红的血迹在粗麻布上晕开,像一朵丑陋的花——那是昨夜检查防御工事时被流矢划伤的。他手里举着个密封的锡罐,罐口缠着三圈浸过松脂的麻绳,麻绳上还沾着些海泥。
“从沉没的英国旗舰残骸里捞的,”沃夫将锡罐放在钟楼的石桌上,罐身冰凉,还带着海水的湿气,“封口火漆印是白金汉宫的蔷薇纹,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放下剑,小心地拨开火漆。锡罐的盖子很紧,费了些力气才打开,一股混合着女士香水与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封叠在一起的信,还有半张绘制着爱尔兰海岸线的羊皮地图。最上面那封信的抬头写着“致罗素残余势力”,字迹是典型的维多利亚花体,优雅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傲慢:“若不能活捉王室后裔,便炸毁七院地基,让雷肯别家族与土地同归于尽。”
我的指尖在“炸毁”二字上发颤,纸面因受潮而微微发皱,墨迹却依旧清晰得刺眼。突然想起康德纳尔牧师昨天说的话:“女王最擅长用毁灭来掩盖恐惧,她怕爱尔兰的火种重新燃起。”地图上,七院的位置都被红笔圈住,圣布伦丹修道院旁还画着个小小的炸药桶,旁边批注着“潮汐时间:午夜涨潮”——那正是地基石归位时,暗河与海水连通的时刻,炸药的威力会顺着水流扩散,摧毁整片地基。
“罗素还有残余?”沃夫的短刀在掌心转了个圈,刀光映得他眼底发红,“上个月绞死他时,他的亲信明明都被一网打尽了。我们搜了三天三夜,连地窖都翻了个底朝天。”
“是我们漏了鱼。”雷夫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些微喘息。他肩上扛着捆新锻造的长矛,矛尖还带着锻炉的热气,显然是刚从铁匠铺过来。他将一张泛黄的通缉令拍在石桌上,上面画着个独眼男人的肖像,颧骨很高,嘴角有一道刀疤,正是当年守马厩的老仆本。“这老家伙三天前就失踪了,军械库的火药库少了二十桶硝化甘油,现在看来,是去给女王当带路党了。”
通缉令边缘还粘着片干枯的石楠花,与老仆袖口常年别着的那朵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他曾坐在马厩的草堆上,给我们讲“雷肯别先生当年救过我父亲”的故事,讲得眼角发红。那些看似温情的讲述,或许全是维多利亚布下的饵——让我们放松警惕,好在地基石下埋炸药。
“必须赶在午夜前拆除所有炸药。”我将地图上的红圈用炭笔标出,指尖划过圣布伦丹修道院的位置,那里的暗河通道只有雷夫和我知道,是先祖亚瑟亲手挖掘的秘密通道,“老仆当年帮罗素看守地基石,肯定摸清了暗河的走向,他知道那里最隐蔽。”
雷夫突然按住我的手腕,他掌心的茧子蹭过我虎口的剑伤——那是海战中刺中他肩胛时,短刃反弹留下的痕迹,至今还隐隐作痛。“暗河入口只有一个,他若要埋炸药,必经‘一线天’峡谷。”他从怀里掏出张羊皮纸,上面用炭笔绘着峡谷的防御图,“我带三十人去峡谷设伏,你和沃夫去修道院地窖,那里有亚瑟先祖留下的排爆工具。”
“你分明知道我排爆技术比你好。”我盯着他左臂的绷带,那里的伤口还没拆线,昨天换药时我亲眼看见,伤口深得能看见白骨,“一线天的礁石湿滑,退潮时还有暗流,你的伤……”
“正因如此,才该你去地窖。”雷夫的剑锋突然指向海峡对岸,英国舰队的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群蛰伏的巨兽,“女王的主力舰已经到了,沃夫的舰队需要有人指挥。你在修道院既能拆炸药,又能随时支援港口,这是最优解。”他的剑尖在我眉心三寸停住,像无数次训练时那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记住,若正午前我没回来,就引爆峡谷的备用炸药,宁可炸断暗河,也不能让他们靠近地基石。”
沃夫突然吹了声口哨,三短两长的节奏里,港口传来舰队升旗的声响——那是集结的信号。“我的人已经在甲板上等着了。”他将一枚雕刻着石楠花的哨子塞进我手里,哨身温润,是用修道院后院的老玉髓雕的,“这是紧急信号,三长两短,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带舰队支援。”
离开钟楼时,石楠花丛的露水打湿了靴底,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雷夫的长矛队正顺着峡谷方向前进,他走在最前面,披风在风里展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王室兵符——那是他故意让暗线看见的,为了让维多利亚以为我们的主力在峡谷,从而放松对港口的警惕。阳光刺破晨雾,照在他们的背影上,长矛的尖端闪着银光,像一排移动的荆棘。
圣布伦丹修道院的石门比记忆中更沉,沃夫用炸药炸开时,烟尘里飘出股熟悉的檀香——是王室圣物特有的味道,混杂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地窖很深,阶梯陡峭,每一步都得扶着潮湿的石壁,指尖能摸到上面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几百年前修士们留下的祷文。
地窖深处的木箱上积着厚厚的灰,我用剑撬开盖子,里面果然放着排爆工具:铜制的探针泛着暗绿的光泽,浸过油的麻绳还保持着韧性,还有本亚瑟先祖的排爆笔记。纸页已经发脆,稍一翻动就簌簌掉渣,上面的字迹却清晰有力,用鹅毛笔写的拉丁文墨迹发黑:“硝化甘油遇铜则稳,遇铁则爆,切记用铜制工具。”
“老仆用的肯定是铁制探针。”沃夫将铜探针递给我,自己抓起把铁钳,“他没读过先祖的笔记,只知道铁制工具结实。我去检查东墙,你守着地基石下方,那里是暗河与地窖的连通处,最可能藏炸药。”
地窖的石壁上还留着当年修士们刻的壁画,经过岁月侵蚀,大多已经模糊。我用布蘸着水擦拭,一幅画渐渐显露出来:亚瑟先祖排爆的场景,他手里的铜探针与我现在握着的一模一样,身边的助手正按住一串铃铛,防止震动引爆。画旁的拉丁文注解被岁月磨得模糊,沃夫用沾了水的手指反复擦拭,终于露出完整的句子:“真正的防御,是让敌人以为你在守东墙,实则在护西墙。”
我心里一动,沃夫去了东墙,说不定老仆的目标正是西墙。刚要提醒,正午的钟声突然响起,沉闷的“咚——咚——”声从地面传来,震得地窖顶上的尘土簌簌落下。峡谷方向却没有传来雷夫的信号——约定好的三短一长哨声,始终没有响起。
我攥着石楠花哨子的掌心开始冒汗,哨身的温润也压不住指尖的颤抖。地窖外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越来越大——涨潮了,地图上的时间越来越近。
突然,沃夫从东墙跑回来,手里举着半截铁探针,上面还缠着硝化甘油的引线,引线已经发黑,显然被点燃过又熄灭了。“他在这里设了假炸药,”沃夫的声音带着喘息,“真正的引线通向……”
话音未落,地基石下方突然传来“滋滋”的声响,像蛇吐信子。我扑过去用铜探针拨开碎石,只见三根浸过油脂的麻绳正冒着火星,引线末端连着个黑铁桶,桶身印着英国军械局的徽章,狰狞的蔷薇纹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寒意。更可怕的是,引线旁还埋着串铁制的铃铛,只要稍有震动就会发出声响——老仆早就料到我们会来拆弹,这是个连环计。
“必须有人稳住铃铛。”沃夫的刀突然砍断自己的袖管,用布条将铃铛缠在手腕上,肌肉紧绷,“你剪引线,我来按住铃铛。记住,亚瑟笔记里说,硝化甘油的引线有红蓝两根,剪红的会加速引爆,剪蓝的才能延缓。”
我握着铜剪的手在发抖,引线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像两条吐着信子的蛇。红的那根格外鲜艳,蓝的则有些发黑,几乎与麻绳融为一体。沃夫的手腕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指节发白,铃铛被他按得纹丝不动,只有细微的震颤透过布条传来。
“快剪!”他突然喊道,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地窖入口,“雷夫的信号!”
我抬头望去,地窖入口的石缝里,正飘进片石楠花瓣——是雷夫约定的安全信号,他回来了。就在这分神的瞬间,引线突然加速燃烧,蓝色的那根竟在中间断成了两截,露出里面红色的芯!
“是陷阱!”沃夫猛地扑过来,用身体挡住铁桶,“他把红蓝线缠在一起了!”
我用铜剪死死夹住断裂的引线,火星在指尖炸开,烫得我几乎松手。地窖外传来雷夫的嘶吼,他的长剑劈开石门冲了进来,肩上插着支箭,箭羽上的蔷薇纹刺目惊心,血顺着矛尖滴在地上,在我们之间汇成小小的溪流。“我抓住老仆了!”他扔过来个血淋漓的布包,里面是截断掉的铁制探针,“他说剪中间的麻绳!快!”
铜剪剪断麻绳的刹那,铁桶突然发出“咔嗒”轻响,像心脏停止了跳动。沃夫瘫坐在地,手腕上的铃铛终于发出细碎的声响,清脆得像雨后的风铃,为这迟来的平静伴奏。雷夫的箭伤还在流血,他却笑着举起那截断箭:“蔷薇骑士团的箭头淬了麻药,看来女王是真想活捉我,不然早用毒箭了。”
地窖外的港口传来欢呼声,沃夫的哨子在口袋里震动,三长两短的信号里,夹杂着舰队鸣炮的声响——那是胜利的号角。我爬上地窖的通风口,看见英国主力舰正在撤退,旗舰的桅杆上飘着面白旗,却在暮色里突然起火——是雷夫安排的内应点燃了火药舱,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夜空。
“她不会善罢甘休的。”雷夫靠在地基石上,我帮他拔出肩头的箭,箭头果然有个细小的凹槽,里面残留着淡绿色的液体,“海峡对岸的狼烟还没散,这只是开始。”
沃夫将那截铁探针扔进火里,火星溅在我们三人的剑上,映出三道交错的光。“那就让她来。”他的短刀在火光中划出银弧,“亚瑟先祖说过,爱尔兰的土地上,从来没有‘屈服’这两个字。”
石楠花的香气顺着通风口飘进来,混着硝烟味,有种奇异的安宁。我望着海峡对岸渐渐隐去的船影,知道维多利亚的怒火正在酝酿,更大的风暴还在等着我们。但此刻,握着铜剪的手很稳,身边的人呼吸很沉,地基石上的血痕正被新渗出的石浆覆盖——就像所有未完的征途,伤疤会成为勋章,而我们的脚步,永远朝着有光的方向。
夜幕降临时,我们在地窖的石壁上刻下新的壁画:三个并肩而立的身影,中间的人握着铜剪,左边的人按住铃铛,右边的人拄着带血的长矛,头顶的石楠花正在绽放。沃夫在画旁刻下今天的日期,雷夫用剑尖补上句盖尔语:“风里有麦香时,就是我们的黎明。”
火光跳动,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壁画上,仿佛那些身影活了过来,与我们一同望着远方的海峡。狼烟未尽,但希望已在石楠花丛中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