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实,有何事?\"
处理完今日政务,秦济搁下朱笔,目光掠过窗外渐沉的暮色。他本打算去文荇的凝芳斋走一趟。
虽说帝王临幸后宫原不必遵循什么刻板顺序,但想到昨日为了“教训”一下赵湘而临时改变计划,冷落了那位满脑子规矩、心思写在脸上的小美人,秦济心底还是掠过一丝难得的歉意。
“陛下,翰林学士司马光求见。”
曹正淳的通报让秦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司马光?这位比他年长不过十岁、正值壮年的臣子,守孝期满回京不久,素来沉稳务实,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略一沉吟,还是将原本要去后宫的念头暂且按下:“宣。”
“臣参见陛下。”司马光趋步入内,他身姿挺拔,面容清癯,虽未显老态,但眉宇间带着常年伏案的沉静。宽大的朝服袖口沾着几点新鲜的墨渍,显然是刚从书局匆匆赶来,手里捧着厚厚一摞装帧齐整、墨香犹存的书册。
秦济示意内侍赐座,目光落在那叠书上:“君实这是?”
“回陛下,”司马光将书册恭敬奉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此乃臣丁忧期间潜心编撰的《通志》八卷草稿,今日方誊录完毕,特呈陛下御览,恳请圣裁斧正。”
秦济接过最上层的目录册,随手翻动。他忽然轻笑:\"抬眼看向司马光:“君实这是要效法太史公,为我大周着一部煌煌通史?”\"
“陛下折煞微臣!”司马光连忙离座,拱手深揖,清瘦的脸上泛起一丝赧然,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太史公高山仰止,臣岂敢望其项背?只是丁忧三载,闭门读书,每每掩卷长思,深感治乱兴衰之道不可不察。遂不自量力,欲草拟一编年纲目,上起战国,下迄今朝,梳理脉络,略加评述。”
秦济看着手中才到秦二世的目录,心中暗叫不妙,这是冲着我的钱来的呀。
“爱卿志向可嘉。”秦济合上目录册,指尖在烫金的封面上轻轻一点,“此纲目体例,条分缕析,颇有见地。着史乃千秋大业,非一人一时之功。”他略作停顿,见司马光眼中期待更甚,便直接道:“明日朕便下旨,命你以翰林学士身份领崇文馆编修事,所需人手、典籍、银钱,皆由馆阁拨付。务求详实精审,勿负朕望。”
司马光闻言,激动得手指微颤,深深一揖到底,声音都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哽咽:“臣……臣司马光,叩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驽钝,不负圣托!”这份支持,比他预想的还要直接和有力。
“嗯。”秦济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顺手取下挂在旁边屏风上的墨玉腰带,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修史之事,爱卿尽可放手施为。若有疑难,随时可奏对。”他见司马光似还有话要说,便直接截住话头,“今日时辰不早,爱卿且去文渊阁与诸学士商议细则吧。所需用度,朕会让户部优先拨付。”
“是,臣告退!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司马光再次深深行礼,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套承载着他毕生梦想的书稿,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连袖口的墨点都显得意气风发。
\"对了。\"秦济系玉带的动作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唇角勾起微妙的弧度,\"爱卿书中可记载过,前朝有没有皇后装神弄鬼吓唬嫔妃的典故?\"
司马光的胡子猛地一颤:\"这...汉成帝时赵飞燕曾...\"
\"朕随口一问,爱卿不必当真。\"秦济摆摆手,腰间玉佩已叮咚作响地朝殿外移动,\"曹正淳,送司马学士。备辇,朕要去凝芳斋。\"
待御辇转过朱红宫墙,司马光还站在殿前。秋风掠过他官袍下摆,带来远处菊花的清香。老学士茫然地眨眨眼——方才陛下最后那个问题,怎么听着像是后宫轶闻?可圣心难测,他只能摇摇头,抱着书册蹒跚离去。
而此时凝芳斋里,文荇正对着一盘残局发呆。黑子白子错落排布,恰似她理不清的心绪。忽听外间宫女惊喜的传报声,她手一抖,一枚白玉棋子\"嗒\"地落在青砖地上。
“陛下驾到——!”
传报声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凝芳斋内近乎凝固的空气。文荇手一抖,指尖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嗒”地一声跌落在地,清脆地滚了几圈,停在青砖地的缝隙里。她猛地站起身,心口像是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她慌忙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迎向门口。
秦济踏入内室,目光扫过略显局促的文荇。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的宫装,衬得小脸白皙,只是那白皙中透着几分紧张和强自镇定的意味,眼神也有些飘忽,不敢直视他。她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臣妾恭迎陛下圣驾。”
“平身。”秦济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缓步走到那盘散乱的棋枰前,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黑白子纠缠,显是下棋之人无心于此。他并未如上次般去捡棋子,只随意问道:“文美人方才在弈棋?”
文荇心头一跳,连忙垂首:“回陛下,只是……只是随意摆弄,消磨时辰罢了,臣妾棋艺粗陋,难登大雅。”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陛下为何而来?是为了昨夜的事吗?他是不是看出我心中不宁了?】——秦济耳边一片寂静。他听不到文荇的心声,只能从她略显僵硬的动作和低垂的眼睫判断她此刻的不安和疑惑。这份沉默的紧张,反而比江筠那吵闹的心声更清晰地传达着她的情绪。
“棋如世事,有时看似无路,转机却在一念之间。”秦济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在主位坐下。宫女奉上香茗,他端起茶盏,并未立刻饮用,目光落在依旧站得笔直、略显拘谨的文荇身上。
“坐吧。”他示意旁边的绣墩。
“谢陛下。”文荇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上,背脊挺直,像一株绷紧的幼竹。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更漏滴答的轻响。秦济看着她这副强作镇定却难掩忐忑的样子,想到昨日因赵湘之故临时改变计划,确实让她这满心规矩的小美人无所适从。他放下茶盏,决定开门见山,语气放得平和了些:“朕昨日临时去了皇后宫中,耽搁了原定的安排。文美人心中,可有不平?”
文荇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陛下竟然直接点破了!她飞快地抬眼,对上秦济那双深邃平静的凤眸,又慌忙垂下眼帘,心绪翻腾得厉害。她该怎么说?说“臣妾不敢”?那是虚伪。说“是,臣妾委屈”?那又显得不懂事、不守本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恭顺:“陛下言重了。陛下乃九五之尊,行止自有圣意裁断,岂是臣妾可以置喙?皇后娘娘乃六宫之主,陛下眷顾中宫,更是天经地义。臣妾……绝无不平之心。”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只是……臣妾愚钝,唯恐未能体察圣意,行差踏错,有负圣恩。”
这番话答得滴水不漏,规矩周全,挑不出半点错处。但秦济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那紧绷的线条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清晰地感受到她话语之下那份被“打乱”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委屈。她就像一只严格按照既定路线飞行的小鸟,突然被一阵风改变了方向,虽不敢抱怨风的去向,却实实在在地迷失了。
秦济心中了然。他不再追问她是否委屈,转而用一种更接近教导的温和口吻道:“文美人恪守宫规,心思纯善,朕心甚慰。只是这深宫之中,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帝王之心,如苍穹行云,难以常理度之。有时看似无序,未必无因;有时循规蹈矩,反失其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盘残局:“便如这棋局,若只知按定式行棋,不知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纵使步步合规,也难逃一败。真正的规矩,在于明其根本,守其精神,而非拘泥于一时一刻之形迹。皇后是朕的发妻,亦是这六宫之主。朕与她,自有不同于旁人的情分与责任。昨夜之事,便是此理。你明白吗?”
文荇怔怔地听着。陛下没有斥责她,也没有敷衍她,而是以一种近乎教导的方式,向她解释着这“不按顺序”背后的帝王心思与夫妻情分。这番话,如同拨开了她心中一层固执的迷雾。
【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真正的规矩在于明其根本……帝后情分不同……】秦济听不到她的心声,却能清晰地看到,文荇眼中那层困惑和强压的委屈,如同初春的薄冰,在秦济温和而有力的言语下,正一点点地消融、松动。她紧绷的肩背也微微放松了些许。
“臣妾……”文荇的声音有些微哑,她抬起头,这一次,目光虽然依旧带着敬畏,却少了之前的惶惑不安,多了一份清澈的领悟,
“臣妾愚钝,谢陛下教诲。陛下圣意如天,恩泽雨露皆是福泽,臣妾定当时时谨记本分,用心体会,不敢再……再拘泥于细枝末节。”她终于把那个“顺序”咽了回去,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羞赧。
“你能想明白就好,朕不希望自己的嫔妃每天都是忧郁的模样,朕还有些事情,今晚再来看你。”
望着秦济远去的背影,文荇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陛下他是,特地来开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