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正毒，车间里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铁屑混着机油味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弥漫，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贾东旭刚把最后一口窝头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往墙角的工具箱上靠一靠——
往常这时候，他总能借着易中海的面子躲个懒，往工具箱上一坐就眯瞪上了。
可今儿个屁股还没沾着地，组长王师傅手里的扳手就“当啷”一声敲在机床导轨上，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贾东旭！发什么愣？那批主轴轴承座子，赶紧给刮出来！下午三点就得给镗床工段送去，耽误了下道工序，你担得起责任？”
王师傅的嗓门带着火气，指着案子上堆着的铸铁件，那玩意儿带着毛刺，刮削起来得用锉刀一点点找平面，最是费胳膊的细活儿。
贾东旭心里老大不乐意。
以前这种精度要求高的活儿，易中海总说“东旭手生，我来带带”，实则大半是易中海替他扛了。
可现在，王师傅眼睛瞪得溜圆：“你不是一级钳工吗？刮瓦座子连三爪卡盘都不会校？易师傅没教过你‘三分锉七分磨’？”
他只能硬着头皮搬过台虎钳，把瓦座子夹牢。
刚拿起粗锉刀，旁边的老钳工老孙头就凑了过来，手里捏着块检验平板，往他刚锉过的面上一放。
他对着光眯眼瞧：“贾东旭，你这锉纹都斜着走，哪有这么干活的？平面度超了多少？拿百分表量量！”
贾东旭脸一热。他知道老孙头是故意的——
以前他锉活儿毛糙，老孙头最多说句“年轻人毛躁点正常”。
可现在人家拿着平板照出的缝隙能塞进纸片，他连辩解的话都没有。
只能换了细锉刀，弓着腰一点点找齐，胳膊酸得像灌了铅，额头上的汗珠子砸在铁件上，“啪嗒”一声就没了影。
正忙得焦头烂额，车间副主任郭大撇子叼着烟卷晃了过来，三角眼扫过案子上的活儿，又瞥了眼满头大汗的贾东旭。
他的嘴角撇出点嘲讽：“哟，这不是贾大徒弟吗？没了你师父罩着，干活儿就这熊样？”
贾东旭头也不敢抬，手里的锉刀加快了速度。
郭大撇子却没打算放过他，走到案子前拿起个刚刮完的瓦座子，用手指抠了抠边缘：“这毛边都没处理干净，装上去不得磨坏机器？你这一级钳工是混来的吧？”
王师傅在旁边赶紧搭话：“郭主任说得是，这小子干活一直偷懒，以前全靠易师傅……”
“易师傅？”郭大撇子冷笑一声，把瓦座子往案子上一扔，“现在谁还提他？自个儿都栽了跟头，还护得住谁？”
他转头瞪着贾东旭，“我看你就是跟着他学坏了！这活儿不合格，返工！今天天黑前弄不完，这个月的奖金你就别想领了！”
贾东旭手里的锉刀“当啷”掉在地上。
那奖金虽不多，可够家里买几斤棒子面的，贾张氏要是知道被扣了，少不得又要撒泼骂街。
贾东旭急得脸通红，刚想求情，郭大撇子已经啐了口烟蒂：“怎么？你不服气？再磨蹭到耽误下道工序，按厂规算怠工，这个月的满勤奖可就悬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贾东旭心上，他捡起锉刀的手都在抖。
心里头跟翻了锅似的，全是贾张氏叉着腰对着易中海破口大骂的样子——要不是那老东西在批斗大会上把易中海的脸踩在地上搓，他哪会落到这步田地？
以前郭大撇子见了他，还会笑着喊句“东旭”，哪像现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摆明了就是刁难！
“丧门星！真是个丧门星！”
贾东旭低低地骂了一句，手里的锉刀没拿稳，“噌”一下划到铁件边缘，刮出一道深痕——这下，连返工都难了。
“好啊，还敢糟践工件！”郭大撇子的嗓门又炸了，“这月奖金彻底没了！再敢出岔子，直接给你记过！”
贾东旭吓得一激灵，赶紧拿砂纸去磨那道痕，心里的怨气压得他胸口发闷。
不远处，易中海正站在砂轮机旁换砂轮片，车间里的动静全落进他耳朵里。
他瞥了一眼贾东旭急得满头大汗、锉刀都快握不住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握着砂轮片的手却稳了稳——
这刮瓦座子的活儿，当年他手把手教过贾东旭三遍，这小子就是不肯下苦功，总想着糊弄过去。
如今没人护着，这点活儿就手忙脚乱，倒也活该。
易中海换好砂轮片，踩下开关，“嗡”的一声，砂轮转得飞快，把贾东旭那边的抱怨声盖得严严实实。
他看着砂轮抛出的火星子，心里头竟有了点说不出的敞亮——这厂子，凭的是手艺和良心吃饭，白眼狼想混日子？没门。
日头刚过一点，正毒狠狠地悬在头顶，把车间的铁皮顶晒得发烫，空气里的热浪裹着机油味直往人肺里钻。
贾东旭弓着腰跟那堆瓦座子死磕，胳膊酸得像坠了铅块，每动一下都费劲。
嗓子眼干得冒火，像是要裂开似的，可他连直起身去搪瓷缸里舀口凉水的功夫都不敢耽搁——
郭大撇子刚才撂下话，一点半要过来查活儿，要是还没弄出个模样，别说奖金，怕是按怠工扣了满勤奖都有可能。
旁边工位上，几个老工人歇够了晌，慢悠悠地开了工。
老李头踩着车床踏板，“哐当哐当”的声响里带着节奏；赵师傅拿着扳手拧螺丝，动作不紧不慢，却透着股稳当。
只有他，还在返工的泥潭里扑腾，手里的锉刀磨得瓦座子“沙沙”响，可那平面总也刮不平，拿检验平板一扣，缝隙里能塞进半张纸片。
“啧，东旭，你这手劲儿还是没练到家啊。”
老孙头路过时瞥了一眼，嘴里慢悠悠地说，“以前易师傅总替你把着关，现在知道这活儿的难处了吧？”
贾东旭头也不敢抬，额头上的汗珠子“啪嗒啪嗒”砸在铁件上，瞬间就被烫得没了影。
心里头的火气和怨气搅在一起，把贾张氏又骂了几十遍——要不是那老虔婆惹恼了易中海，他哪至于被郭大撇子盯着磋磨，连口水都喝不上安生的？
日头还在头顶高高悬着，光溜溜的没有一丝云，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短得像截没烧透的炭。
贾东旭攥着锉刀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弄完，别再挨骂。
可越急，手里的活儿越糙，那瓦座子的平面像是故意跟他作对，怎么刮都达不到要求，急得他后脖颈子的汗都湿透了工装。
日头刚过一点，毒辣辣地悬在头顶，车间里的热浪裹着铁屑味直往人毛孔里钻。
贾东旭正猫着腰跟瓦座子较劲，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哐当”一声——是郭大撇子踹了脚废料堆。
“孙头！你过来瞅瞅！”
郭大撇子三角眼瞪得溜圆，烟卷在指间抖了抖，烟灰掉在地上，“你这班组里的宝贝疙瘩，就这干活的熊样？”
他伸脚踢了踢案子上返工的瓦座子，“俩钟头了，刮坏仨件，这是拿公家东西练手呢？”
说话间，他揣在工装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那五斤全国粮票——这是易中海刚偷摸塞给他的。
当时老易只说“东旭年轻不懂事，劳烦郭主任多敲打”。
郭大撇子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这哪是敲打，分明是给贾东旭找罪受。
他暗笑一声，这师徒俩闹崩，倒便宜了自己。
这年头，全国粮票金贵得能当硬通货使，别说五斤，就是两斤，都能找胡同里那个守寡的小媳妇说上半宿贴心话……
班组的孙班长刚从库房领完料，手里还攥着领料单，闻言赶紧凑过来，一看案子上的烂摊子，脸“腾”地红了。
他跟郭大撇子搭了十几年班子，知道这位副主任的脾气，当下也顾不上贾东旭的脸面，先顺着话头接茬：“郭主任说得是，这小子就是欠收拾！”
郭大撇子哼了一声，扫了眼满头大汗的贾东旭，嘴角撇出点嘲讽：“我看他也不是干钳工的料，别在这儿耽误正经活儿了。
后勤服务队那边缺人打扫厕所，让他去帮几天工，磨磨性子！”
这话一出，贾东旭手里的锉刀“当啷”掉在地上。
去扫厕所？
那活儿是厂里最没人乐意干的，脏不说，还得听后勤服务队那几个干事的吆喝，传出去还不得被全车间的人笑掉大牙？
他刚想张嘴求情，孙班长已经瞪圆了眼，嗓门比平时高了八度：“贾东旭！你听见没？郭主任发话了，赶紧去后勤服务队报到！”
孙班长心里头也有气——以前看在易中海的面子上，他总护着这偷懒耍滑的小子。
可如今易中海自身难保，这小子还不长记性，净给他惹麻烦。不趁这机会敲打敲打，以后更难管。
“还愣着干嘛？”
孙班长抬脚踹了踹贾东旭的凳子腿，“现在就去！去晚了让后勤服务队王队长来找我，我扒了你的皮！”
贾东旭脸涨得通红，从耳根子红到脖子，攥着拳头站在那儿，脚像钉在地上似的。
可对上郭大撇子那带着威胁的三角眼，还有孙班长不容置喙的瞪视，到了嘴边的求情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时候犟嘴，只会更倒霉。
“去……去就去。”
贾东旭憋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弯腰捡锉刀的手都在抖。
不远处，易中海正低头擦着刨刀，眼角的余光却把这一切看得真切。
当看到贾东旭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公鸡似的往车间外挪时，他握着刨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那笑意里，藏着点说不出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