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
殿前司校场。
烈日当空,将夯实的黄土地面烤得发烫。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皮革和金属被晒出的焦灼气息。
汴梁城夏日的闷热,在此处更添几分肃杀。
赵桓身着常服,端坐于临时搭起的凉棚下,身影在棚檐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面上无甚表情,只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校场中央肃立的二百铁骑。
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青玉佩饰。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高琮,一个身材魁梧、面庞黝黑如铁的中年将领,正亲自立于阵前指挥。
他声若洪钟,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穿透了燥热的空气:
“变阵!锋矢!”
“喏!”
二百骑齐声应和,声浪滚滚,震得人耳膜发麻。
马蹄骤然翻腾,卷起漫天烟尘,如同平地刮起一阵黄风。
原本整齐划一的方阵在急促的号令和金鼓点中迅速裂变、穿插,动作带着久经操练的流畅与剽悍。
铁甲铿锵,刀枪林立,瞬息间,一个尖锐森然的冲击箭头便已成型,锋芒直指前方,气势迫人。
高琮转身,大步流星走到凉棚前,单膝点地,右拳抵胸,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将特有的硬朗:“启禀殿下!殿前司选锋营二百骑,演练已毕!请殿下训示!”
他微微抬首,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目光飞快扫过赵桓平静的面容,似乎想从中窥探出这位少年亲王的些许想法。
而赵桓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高琮脸上,依旧落在校场上。
烟尘尚未散尽,那些骑士挺立的身影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他看得仔细,从队列的细微晃动到前排士卒握缰的手势,从战马喘息喷出的白沫到甲胄缝隙间透出的汗渍。
“高指挥使,辛苦了!”
赵桓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平稳,“阵势变换,迅捷有力,确是精兵气象。”
高琮紧绷的肩背似乎松了一分,刚想开口谦逊几句。
“只是……”
赵桓话锋一转,目光终于落在高琮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高琮心头莫名一跳,“久居京畿,承平日久。”
“这马上的功夫,可曾生疏?”
“刀刃上的血性,可还认得?”
高琮心头一凛,连忙道:“殿下明鉴!”
“选锋营乃殿前司精锐,日日操演,不敢懈怠!”
“弓马骑射,劈砍搏杀,皆是常课!”
“哦?”
赵桓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疑问,又像是陈述。
他微微抬手,指向队列前排一个身形格外雄壮、额头带着一道浅疤的军士,“那人,出列。”
高琮不明所以,立刻喝道:“甲字队三排二列,出列!”
那军士闻令,一提缰绳,战马小跑几步,稳稳停在凉棚前数丈处,动作干净利落。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卑职王猛,参见殿下!”
那人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沙场磨砺出的粗粝。
赵桓并未让他起身,只是淡淡问道:“王猛,你在军中待过几年?可曾杀过几个贼人?”
王猛一愣,显然没料到亲王会问这个,随即挺直腰板,昂首道:“回殿下!卑职祖籍鄜延路,在延安府边军效力三年!”
“亲手斩获西贼首级……不下十颗!”
他的语气中带着极为明显的自豪。
“嗯。”
赵桓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另一个面色略显苍白、眼神却异常锐利的年轻骑兵,“你呢?可曾见过血?”
那年轻骑兵被点名,身体微微一僵。
随即也下马跪倒,声音带着点紧张:“回…回殿下,卑职张顺,去年才入选锋营。未曾…未曾上过阵。”
赵桓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又缓缓扫过整个队列,仿佛要将每一个人的面孔都记住。
凉棚下安静得只剩下远处战马不安的喷鼻声和旗帜在风中猎猎的声响。
“很好。”
赵桓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站起身,走到凉棚边缘,直面着那二百铁骑。
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亲王常服上的金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本王此去江南,乃是奉旨办差。”
他的声音清晰,不高亢,却稳稳地送入每个骑士耳中,“江南水软,然人心叵测,暗藏刀兵。”
“此行,非是游山玩水,乃是去龙潭虎穴走一遭。”
他顿了顿,目光如平静的深潭扫视全场:“官家赐尔等随扈本王,是信任,亦是重托!”
“本王要的,可不是花团锦簇的仪仗。”
“而是能冲锋陷阵的敢战之人!”
“是能令行禁止、指哪打哪的锐卒!”
“是刀山敢闯、火海敢趟的忠勇之士!”
他的语气始终平稳,没有激昂的煽动,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见过血也好,未曾见过也无妨。”
“本王只看一点——令旗所指,尔等手中的刀,敢不敢劈下去?”
“马蹄所向,尔等胸中的血,热不热得起来?”
校场上鸦雀无声。
所有骑士都挺直了脊背,目光紧紧追随着凉棚下那个并不高大却气势沉凝的身影。
就连高琮屏住了呼吸。
他隐约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从这位少年亲王身上弥漫开来。
赵桓的目光最后落在高琮身上:“高指挥使,这人,本王已经看过了。”
两日后卯时初刻,宣德门前集结。
兵甲、马匹、粮秣,务必齐整。”
“末将领命!”
高琮抱拳躬身,声音洪亮,不敢有丝毫怠慢。
赵桓不再多言,转身,在侍从的簇拥下,缓步离开凉棚。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校场滚烫的黄土上,如同一条沉默而坚定的路标,指向南方那未知的风雨。
高琮直起身,望着赵桓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校场上肃立的骑兵。
他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
这位定王殿下……与传闻中那个聪慧却稍显稚嫩的皇子,似乎有些不同了。
那平静话语下的分量,竟比他见过的一些老将都更能鼓舞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