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训,人如其名,家学渊源,自幼痴迷丹青,尤其擅长的便是以精细严谨、色彩富丽着称的工笔青绿山水。
此番前来京城的学子中,李思训的画技是公认的翘楚,甚至有人赞誉其有画圣之风骨。
评判席上,几位大儒略作商议,命题更为具象,旨在考验画者对于意境和技法的综合把握能力,最终定为——“春山晓霁”。
此题要求描绘春日雨后初晴的山色,表现春山的盎然生机,捕捉雨后空气的澄澈、云雾的流动、以及旭日初升时的那种光影变幻。
李思训走到早已备好的画案前,取出自己的作画工具。
特制的熟宣光滑如缎,一排大小不一、用料精良的狼毫、鼠须笔,来自西域的石青、石绿,南国的朱砂、藤黄,贝类研磨的蛤白等数十种珍贵矿物、植物颜料,琳琅满目。
李思训先是小心翼翼地调和颜料,每一种颜色反复调试,直至达到最理想的状态。
做完准备工作,李思训执起一支极细的狼毫笔,蘸取淡墨,开始起稿。
李思训运笔极稳,线条细若游丝,坚韧有力,将山石的轮廓、树木的枝干、流云的形态一一精准地勾勒出来。
勾勒完毕便开始层层渲染,用极薄的色料,一遍又一遍地叠加,由淡至浓,逐渐表现出山体的阴阳向背、树木的郁郁葱葱、云雾的氤氲缭绕。
李思训对青绿主色的运用,精湛无比,石青的清冷、石绿的鲜翠,在笔下和谐交融,富丽堂皇,不失雅致。
整个作画过程耗时近半个时辰,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李思训精妙绝伦的技法所吸引。
李思训落下最后一笔,轻轻搁下画笔时,一幅色彩绚丽、层峦叠翠、云雾缭绕的《春山晓霁图》终于完成。
画中远山含黛,近峰耸翠,飞瀑流泉隐现其间,山间云雾如纱般流动,仿佛刚刚被春雨洗涤过,草木清新,生机勃勃,阳光似乎正欲穿透云层,在画面上投下微妙的光影变化。
笔墨之精工,刻画之入微,色彩之典雅,令人叹为观止。
“好!好一幅工笔青绿!”台下爆发出热烈的赞叹。
“看那山石的皴法,树木的点染,无一不精,无一不妙!”
“尤其是这云气的处理,虚实相生,灵动非凡!”
“此画足可传世矣!”
评判席上的大儒们也纷纷颔首表示赞赏。
李思训闻言,脸上保持平静,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到了方南身上,连续三场高强度的比试,这位年轻的郡公是否还有余力应对这同样极其耗费心神的绘画比试?
方南缓步走到画案前,目光扫过李思训那幅精美绝伦的画作,微微点头。
方南没有去动那些琳琅满目的精致颜料和画笔,示意侍从取来一张大幅的生宣纸。
生宣吸水性强,极易晕染,常用于写意画,接着方南要了一砚浓墨和一支适中的兼毫笔。
吕昶那边的人见状,先是愕然,随即几乎要压抑不住地笑出声来。
“他……他这是要作写意?面对李思训的工笔青绿,他竟然用写意?”
“写意山水固然洒脱,但论及表现‘春山晓霁’的绚烂精微,如何能与工笔抗衡?”
“怕是连番比试,心神耗竭,无力进行精细描绘,开始破罐破破摔,胡来了吧?”
窃窃私语中充满了质疑和幸灾乐祸。
楚盈月的心也再次揪紧,玉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方南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凝视着空白的生宣,片刻后忽然动笔。
方南执笔的手并非李思训那般稳滞精细,而是如同书法狂草般挥洒自如。
方南笔蘸饱墨,竟不是先勾勒轮廓,而是直接大胆地将浓墨泼洒在纸上。
手臂挥动,或甩或泼,或扫或抹,动作大开大阖,看似毫无章法,随心所欲。
顷刻间,雪白的宣纸上出现了一大片凌乱混沌的墨团墨线,墨色淋漓,深浅不一,有些地方因为墨量过大而迅速晕开,形成难以控制的墨渍。
吕昶阵营中有人已经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李思训的眉头也微微皱起,看不懂方南意欲何为。
在这片混沌之中,方南的笔尖开始了精准的引导和勾勒。
在浓墨处稍加皴擦,远山的轮廓便隐约显现。
在淡墨处轻轻勾勒,近石的嶙峋姿态便脱颖而出。
用枯笔扫出几道飞白,树木的苍劲枝桠便跃然纸上。
方南利用墨色自然晕染形成的浓淡干湿效果,借势而为,寥寥数笔,竟神奇地将雨后春山的空灵湿润、云雾缭绕、生机勃勃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不再是简单的描绘,而是对自然气韵的捕捉和升华。
众人仿佛能透过那看似随意的墨迹,感受到雨后山间湿润的空气,闻到泥土和草木的清香,看到阳光正努力穿透云层那一刻的光影迷离。
更绝的一笔还在后面。
方南洗净兼毫笔,蘸取了一点极淡的赭石色,在那象征山巅的墨色之上,轻轻染了数笔。
顿时宛如画龙点睛,那一片淡赭仿佛被初升的朝阳瞬间染红,温暖而充满希望,点出了“晓霁”之题的灵魂!
“泼墨写意!这……这竟是失传已久的泼墨大写意手法!”
台下一位资深画师猛地站起身,失声惊呼,声音颤抖。
“以无法为有法,以无形绘有形!妙啊!太妙了!此画意蕴无穷,观之如身临其境,呼吸到那雨后的清新空气!”
“李思训之画是‘术’,精工至极,乃人力之极!而方郡公之画是‘道’,天人合一,直抒胸臆!境界之高下,已非同一层面!”
“看似潦草随意,实则胸有丘壑,笔底乾坤!这等驾驭水墨的功力,简直是神乎其技!”
评判席上的大儒们激动得无以复加,今日方南带来的震撼一波接着一波,一次次刷新着众人的认知。
大儒们纷纷离席,围到方南的画作前,反复观摩,啧啧称奇,恨不得将每一处墨韵都刻入脑中。
李思训呆立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方南那幅气韵生动、意境超然、仿佛拥有生命的写意山水。
再回头看看自己那幅极致精美、无可挑剔,却缺乏自然神韵和情感温度的工笔佳作。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明悟涌上心头。
李思训追求了一生的技之极致,在对方那近乎于“道”的境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良久,李思训长长叹息一声,叹息中充满了释然与敬佩。
李思训对着方南深深一揖,语气诚恳:“方郡公画技已通神,在下……输得心服口服,今日得见真正‘写意’之境,方知从前所学,不过皮毛耳,多谢赐教!”
言罢,李思训黯然却心服地退回到人群中,再无半分不甘。
满堂彩声如同雷动,几乎要掀翻怡园的屋顶。
“太厉害了!简直是画仙临凡!”
“今日真是不虚此行,能见此神作,死而无憾矣!”
几家青楼的清倌人们更是美目放光,娇呼着“方郡公真乃神人也!”,若非有侍女拦着,只怕早已忍不住要涌上前去。
吕昶脸色煞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全靠身后跟班勉强扶着。
四局!连败四局!
每一局都是毫无悬念的惨败,吕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每一次精心准备的攻击,都被对方轻易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