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八月流火,窗外长江水汽混着热浪扑面而来。
雷宜雨把玩着桌上一枚锈迹斑斑的轴承,轴承内圈镌刻着“武钢1978”的字样,像一道凝固的旧伤疤。
“宜雨哥,老厂区按你要求,麻雀全变哑巴了!”瘦猴扯着嗓门撞进来,抓起桌上的冰水灌了大半杯,额角的汗混着灰渍流进领口,“两千个传感盒子,缝纫机似的嗡嗡响,耗子打个嗝都录得清清楚楚!”他咂咂嘴,“可武钢那帮技术员,鼻子都快翘天上去了——说咱这堆破烂顶不上他们一个老师傅的耳朵灵。”
窗外夕阳熔金,将偌大的江城勾勒出钢铁的剪影。雷宜雨屈指弹了一下桌上的轴承,“1978”的字样在光线下泛起黯淡光泽,像一道凝固的旧疤。空气里长江水汽裹着钢厂特有的铁锈味,黏腻闷热。
瘦猴一阵风似地卷进来,抓起雷宜雨的冰水就灌,喉结滚动如抽水机:“宜雨哥,老厂区按图纸全布好了!两千只铁皮疙瘩爬满高炉管道,耗子打喷嚏都得录得真真儿的!”他抹了把汗,脸上混着灰渍,“可武钢那帮大爷,鼻子翘得比平炉烟囱还高,说咱这玩意还没他们老张头的耳朵好使!”
苏采薇斜倚门边,文件卷成筒不轻不重敲在瘦猴肩上:“懂什么叫物联网吗?就是给聋哑钢厂装上顺风耳。”她径直走到雷宜雨桌前,抽出一份红头文件,“刚拿到手的:国家准备清理僵尸产能。名单上三十七家钢厂,武钢关停的三个分厂也在刀口下。”文件夹边缘划过桌面,发出清脆声响。
会议室里骤然安静,瘦猴的汗珠悬在鼻尖。一直闷头在角落捣鼓平板的老吴突然抬头,镜片反着光:“小雷老板,三一重工梁总那头…真能成?”他喉结滚了滚,屏幕上正是老厂区三维图,密密麻麻的红点呼吸般明灭,“人家买几组冷冰冰的数字,能值八千万?”
“值不值?”雷宜雨指尖一推,轴承骨碌碌滚过桌面,停在苏采薇刚放下的红头文件旁。白纸黑字印着《关于化解钢铁行业过剩产能的指导意见》,落款日期刺眼。
“武钢分厂关停名单”像一道催命符。他看向窗外暮色里蛰伏的巨型厂房轮廓,“机器哑了,耳朵得活着。”
徐汉卿推门而入,腋下夹着的图纸哗啦展开:“雷总!三一要的可是实时脉搏——”他指尖戳着传感器参数,“振动频率、温度梯度、应力疲劳曲线...有了这些,他们就能对着全球矿山的工况下刀子!”白炽灯映着他鼻梁上的油灰,眼里的光却烫人,“咱们这堆‘铁疙瘩’,咬住的是一整条产业链的咽喉!”
方案落地,钢厂却炸了锅。爬在高空钢架上安装传感器的瘦猴,被一群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老工人围住。“小同志!”领头老师傅嗓门洪亮,指着设备间崭新的传感器,“厂子都凉透了,你们装这铁疙瘩有啥用?耗电哗哗的,不如省点钱给大伙发劳保!”
三天后,武钢厂办会议室吵翻了天。瘦猴带着安装队缩在角落,三个车间老主任拍着桌子吼:“小同志!厂子死都死了,电表却蹭蹭跳!这铁疙瘩一天吞的电费够咱三百号人发半个月劳保!”为首的老师傅手指关节粗大,直戳设备清单上的能耗数。
苏采薇高跟鞋轻叩地面,笑吟吟展开合同:“电费?三一预付的一千万租金够烧两年。倒是各位老师傅...”她指尖点向附页名单,“第一批返聘的技术顾问,签个字,明天就能去新成立的‘钢厂物联网监控中心’报道。冬暖夏凉机房,工资上浮三成。”老主任涨红的脸突然僵住,手指还指着空气。
监控中心正式运转那日,大屏幕上瀑布般流泻着炼钢炉温、轧机振动频谱、传送带轴承寿命预判值。徐汉卿指着一条飞窜的红色曲线:“A区三号高炉料车齿轮,顶多再撑七十二小时!”正喝着茶的老厂长一口呛住——他刚批准了那份维修计划单。
数据开始流动的第一周,监控中心大屏幕成了钢厂最热闹的地方。徐汉卿突然指着一条疯涨的红线:“三号高炉料车齿轮异常!七十二小时必崩!”旁边端搪瓷缸的老厂长一口茶全喷在报表上——那料车维修单就签在他抽屉里,压了小半年。
年底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时,苏采薇把汇票拍在雷宜雨面前:三一重工的八千万到账,附赠一行烫金小字——数据买断续约意向书。老吴抚摸着崭新的传感器外壳感叹:“武钢扔掉的包袱,咱打几个眼穿了根数据线,竟成金矿了?”
夜幕低垂时,雷宜雨独自站在露台。霓虹映着江面,如熔化的铁水奔流。他屈指叩响铸铁栏杆,金属发出沉闷回声。长江对岸,武钢老厂区轮廓隐入夜色,只剩传感器群星般明灭。
“听见了吗,老朋友?”江风送来他低语,“旧钢铁的时代结束了...下一局,赌的是整个工业江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