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郊区那废弃厂房里的“叉烧棍”操练声余音未了，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子若有似无、混合了汗水尘土和模拟辣椒水留下的辛辣味儿。瘦猴一脚踏进停在厂房阴影里的黑色奥迪，那身花衬衫肩头蹭了块灰都顾不上拍，嘴里就跟机关枪似的往外蹦：“宜雨哥，您是没看见！老吴那一嗓子下去，那帮混小子练叉子练得跟真的似的！川省来的老陈，那叉尖儿一顶一绞一压，利索！最后那辣椒水一喷，‘歹徒’滋儿哇乱叫，张队长他们眼都直了，当场就发了‘群防群治先进单位’的牌子，光溜溜一块铜疙瘩，啧，老沉了！”
雷宜雨坐在后排，膝上摊着一张巨大的全国乡镇销售网点规划图，红蓝铅笔在上面圈点勾画，密集得如同作战地图。阳光透过防弹车窗过滤，落在他侧脸上，映不出太多波澜。他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廉价的防暴演练味儿，声音很淡：“老何他们要的工装，产线跟上了？”
“跟上了！绝对顶用！凯夫拉混的料子，还加了一层蜂窝铝，沉是沉点，穿上臃肿得像头熊，”瘦猴夸张地比划，“但老吴拍胸脯，等闲水果刀戳上去，顶多留个白印子！他说要加钱做超薄款，被我按住了！乡镇那地方，保命是第一，谁管你帅不帅？”他嘿嘿笑，随即话锋一转，“对了，刚训练完收尾，董局的电话钻缝里进来了。”
雷宜雨敲击膝盖的指节顿住了。车内温度瞬间降了几度。
瘦猴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还是龙门山那边儿那点事，动静儿又大了点，催命似的让你务必挤时间飞一趟蓉城，说那边的协调会规格又蹿了一截！点名要你带着最硬的通讯保障方案，还说‘需要你这边绝对可靠’的原话！”
一个清晰的念头闪电般划过雷宜雨脑海。前世那个惨烈的名字和场景无声地翻涌上来。他压下心头翻腾的沉重，眼神却骤然锐利，如同淬了火的刀：“知道了。把徐汉卿准备的二级通讯预案里标红的那几套机子，紧急抽出来先做极限强化测试。要求，埋在石头底下十天，泡在水里半个月，拿出来照样能吼能叫能定位。测试标准直接按三倍冗余量走，弄不死算合格。这事优先级调成‘磐石居’绝密一级！你亲自盯着，进度半天一报。”
“绝对可靠……明白！宜雨哥您放心！”瘦猴用力点头，那股子不正经劲儿全收了回去。
车子刚拐上回城的国道，卫星电话沉闷震动再次响起。这一次换成了苏采薇的声音，清泠泠的，带着一丝强压下的激动，穿透了万里之遥的电波，连开车的司机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宜雨！”她的音调比平时高了半度，“肯尼亚内罗毕办公室刚传回特报！塞伦盖蒂项目组铺出去的第一批S5基础版，那群马赛的弟兄……不，他们那边管事的‘长老’，叫马莱克的那个！他带着他手下那群脖子上套大圆盘项圈的猛男，把咱们卖手机的移动货车给围了！”
雷宜雨眉头一挑：“堵门？”
“不是闹！人家来买货！不是……是换货！”苏采薇那边声音带上了笑意，甚至隐约能听到背景里亢奋的非洲英语和牛羊的哞叫声，“马莱克长老大手一挥，直接指着他们营地边上栓着的二十头壮硕的褐毛公牛，‘砰’一声砸在地上一个黑沉沉的、不知道从哪儿扒拉出来的卫星电话破外壳！就那意思，说这个卫星电话坏了好多年，不如咱们的‘小太阳’顶事！他们营地之间传个消息报个平安或者警告狮子野牛群啥的，全靠腿！来回跑一趟光路上就得饿死几个！他看上了咱们S5的超长待机和卫星短信功能！直接拍板——”
“二十头壮牛！换一千台！”苏采薇的声音带着惊叹和不可思议，“二十头啊！活蹦乱跳的壮年牛！那场面你想想，一群脖子上挂圆盘的彪悍哥们，围着我们的卡车，用牛换手机！要不是老何安排跟着的安保队都是退伍武警压阵，人家当地经销商腿肚子都要抖散了！合同签了！一手交牛，一手交手机！牛当场被咱们的人牵走，运去附近华人新开的屠宰冷库变现，手机马上被哄抢一空！长老当场就让他那大儿子拿着手机对着营地喊了两嗓子，那头就回信儿了！长老高兴得当场跳了半小时的马赛战舞！”
瘦猴在后视镜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二……二十头牛换一千台？咱那S5草原特别版成本才多少？算上运费也不过三百出头吧？宜雨哥！这、这是要发啊！一头牛按那头行情值七八百美金吧？这哪是做生意啊，这是挖钻石矿啊！”他掰着指头算账，脸上乐得能开出花，“老何真是员福将！放他去非洲啃沙子，结果啃出个金疙瘩来！”
雷宜雨嘴角终于浮起一丝极为浅淡、却稳如磐石的弧度。一切精准地指向他前世碎片记忆里某个非洲纪录片掠过的画面碎片。他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关键参数：为热带草原专门调校的S5基础版——升级光伏充电板面积、双倍叠加的军工级待机电池、特制的防尘防沙防摔外壳、还有那个被华强北方案负责人余总监私下嘲笑为“多此一举”的侧边红色紧急信号广播按钮……所有的冗余设计和“无谓”堆料，在草原辽阔又危机四伏的生存缝隙里，找到了其无可替代的爆点价值。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牛的钱算意外收入。跟马莱克说，这是战略物资价。我们提供的是草原上的声音和生命线。”他微微一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车顶，投向东非那片广袤灼热的土地，“另外，告诉老何，第二批货连夜备机，型号不改，预装功能增加一项：牛群安全信号共享平台，一键广播附近的狮子野牛群活动区域，多语言，按马赛语优先显示。基础通信套餐免费送一年。他们用牛群信息给我们换回来。”
苏采薇显然也被这精准狠辣的点子震了一下：“……明白了！老何非得乐疯不可！这下子，手机真成他们的牧牛护身符了！”
挂断苏采薇的电话，车厢里的兴奋还在滋滋冒着热气。瘦猴正要唾沫横飞地大谈非洲草原上的商业蓝图，车载电视屏幕上突然插播的一条短新闻像一瓢滚油倒进了这锅沸腾里。
“插播本台刚刚收到的国际消息——”画面猛地切到bbc新闻台标志，一张白人女记者兴奋得满脸通红，背景正是尘土飞扬的内罗毕近郊临时交易场。镜头里，马莱克长老古铜色的面孔如同刀刻的岩石，神色严肃庄重，手中高高举起一台黄色外壳、正面嵌着硕大太阳能充电板的“长江长亮S5草原版”，对着镜头，他浑厚的声音穿透噪音（旁边有个翻译同步英语解说）：“来自中国的‘小太阳’，照亮了我们传递信息的眼睛！”
镜头随即扫过他身后那群彪悍的马赛青年，他们脖子上硕大的彩色串珠项圈闪闪发光，每人手里都攥着一台崭新的黄色手机，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新奇和兴奋。更有冲击力的是卡车旁边空地上拴着的一大群健壮的褐色公牛，和几十只活羊！旁边有粗陋的木牌标示牌：首批交易凭证！（Livestock for Life——the New Voice of Savanna!）
“……在肯尼亚马赛马拉保护区的马赛部落，一场延续古老‘以物易物’精神的现代商业奇迹正在发生！”女记者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带着西方媒体特有的夸张，“传统游牧民族马赛人，以其赖以生存的宝贵牲畜——整整二十头壮牛！置换了中国长江通讯集团生产的一千台特制太阳能超长待机手机！这部手机为何拥有如此魔力……”画面迅速切入S5的特写镜头，重点展示其硕大的太阳能板和简易却牢固的防摔设计，“它解决了辽阔草原上信号覆盖薄弱、充电困难这一关键痛点！成为部族间传递安全信息、维系族群纽带的生命线！长江通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管在接受bbc电话采访时表示：‘为全球最需链接之地，提供最有价值的链接，是长江不变的使命’……”
“哗——！”瘦猴猛一拍自己大腿，疼得龇牙咧嘴都顾不上，“成了！宜雨哥！真成了！bbc当免费广告了！这比在曼哈顿时代广场铺一年的广告牌都强一百倍！”
雷宜雨目光沉静如水，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全球曝光而掀起太大波澜。屏幕上的喧嚣似与他隔着无形的屏障。他微微侧头，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南岸滩涂地。暮色四合中，那座用百万台废旧功能机熔铸起来的警示高塔顶端，红色的玻璃球体正隐隐透出辉光，如同一个恒久的注脚。当马赛马拉草原的牧歌通过特制的S5声波传向世界，这喧嚣背后暗涌的危机与远在川地龙门山深处沉默累积的巨大应力，像是命运天平的两端。
车载通讯的嗡鸣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声，瘦猴眉飞色舞地刚挂断老何从非洲打来的越洋电话，兴奋得直搓手：“成了！宜雨哥！内罗毕办公室电话都他娘的快被各国经销商打爆了！bbc那新闻比强心针还猛！老何说中东几个石油土豪国的王室采购代理人挤在办公室门口，那意思，甭管手机卖多少，钱不是问题！人家看中了太阳能的象征意义！还有南美雨林里钻探的队伍，北极圈冻土上研究冰盖的科考站……都在问那个抗造的太阳能S5！订单……订单现在都算不清位数了！老何嗓子都问劈叉了！问咱生产线……”
他的话被雷宜雨抬手打断。雷宜雨的目光落在车载电视被短暂屏蔽的卫星信号源画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中央扶手。草原的喧腾声浪席卷而来，足以淹没太多理性思考。但一个来自东方竞争对手的阴冷信号，像蛰伏的毒蛇，总会在这个信息爆炸的当口精准地探出头。
电话切换到一个卫星保密线路，苏采薇的声音在加密线路里也透着寒气，远比刚才叙述草原传奇时要冷峻：“宜雨，三星那边动了。就在bbc新闻播出不到三个小时，他们的东亚区代表朴正焕从汉城直飞内罗毕，飞机刚落地！我们的线报传回消息，朴正焕绕开所有公开渠道，直接带了最核心的一份预案，目标极其明确——要截胡我们跟蒙巴萨港官方签的专属海运通道！开价是我们的三倍！而且要包下未来半年该港口三分之一的散装货轮仓位！”
瘦猴“操！”地一声骂了出来，拳头攥得咔吧响：“三倍？还包断半年货舱？他妈的棒子疯了吗？钱是大风刮来的？”他眼珠子通红，“这是要硬生生掐死我们往非洲出货的咽喉！老何那边刚把摊子支起来……”
“他不是钱多。”雷宜雨的语调冷硬得像一块西伯利亚冻岩，眼神锐利如鹰鹫，“他是要打时间差和心理战。草原S5的爆发超乎所有人预料，非洲市场瞬间成了香饽饽。全球供应链都在争夺运力，蒙巴萨港作为东非最重要的枢纽，一旦被他们短期独占，三星就有空间把他们的低配机塞满货轮，利用我们造成的热度真空期强行登陆，配合广告混淆视听。消费者分不清谁家的太阳能是真太阳还是假太阳。”
“怎么办？真让朴棒子搅黄了？”瘦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刚砸下去的渠道……老何那头刚跟马赛人混熟的脸……”
雷宜雨拿起另一部卫星电话，拨出一个跨越海洋的熟悉号码，对方几乎秒接。
“老魏。”他声音沉稳如山，“是我。听着，现在需要你的‘老朋友’从西边帮个小忙。对，蒙巴萨港北面的那个老朋友，关系很硬那个……你上次提的卡拉奇港新码头的设备置换，我这边可以给最优通道。条件？就一个，帮我在蒙巴萨港拖住朴正焕七十二小时，不管他用什么办法，拖死。只要七十二小时，我们的船能顺利签下港口专属通路的正式合同。我不管港口方内部派系怎么拉扯，我只看结果……另外，转告那个老朋友，我雷宜雨送的礼，从来不薄。蒙巴萨港配套的太阳能离网通讯基站扩容项目，长江通讯可以按成本价给他三个先导示范区。”电话那头似乎传来爽快的声音。雷宜雨只说了一个字：“谢了。”
放下电话，雷宜雨看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的瘦猴：“非洲的咽喉捏在谁手里，从来不是靠嘴皮子和钱堆出来的。关键节点的朋友，比什么都硬。尤其是那个跟老魏在南亚次大陆一起‘练过腿’的老朋友。”他语气微妙地加重了那三个字，“练过腿”。
瘦猴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服了：“您……您是早备着这步棋呢？那蒙巴萨的基站……”
“配套设计图三天前就传老何了。”雷宜雨目光重新落回前方道路尽头逐渐清晰的江城轮廓，夕阳勾勒出城市的天际线，“打通信息孤岛，永远是利润最高的地方。基站是钥匙，手机是声音。这生意，我们只做一次就够。”他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有精准计算的冷酷，“让老何今晚就联系马莱克长老，就说第一批用户，赠送免费基站覆盖试点名额。位置选好，让马赛的年轻人带着手机站上信号覆盖最高的山头，把他们看到的狮子群活动范围信号广传播开。要快。让bbc再跟一场直播，主题就叫——‘手机预警救了迁徙的角马群’。”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
瘦猴眼睛亮得像探照灯：“懂了！让草原真正的王者告诉全世界，什么叫生死时速，什么叫值不值一头牛的价钱！”
车子驶入江城，夜幕尚未完全落下。磐石居公寓那栋沉稳而坚固的大楼在暮色中显出清晰的轮廓。雷宜雨刚推开车门，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来自董局的加密简讯，没有标点，文字冰冷地烙在视网膜上：“蓉城协调会提前。明早八点专机。绝密一级通讯样本必须到。不可替代。”
草原的灼热、三星的暗算、货轮汽笛、蒙内铁路那未竟的蓝图……所有喧嚣被这简短的字符隔断。川西那片层峦叠嶂的山川，其内部沉默累积的恐怖力量，终于撕碎了耐心，露出狰狞的爪牙。
雷宜雨站在车旁，城市的夜风裹挟着初春最后一点料峭寒意吹过，他抬眼望向磐石居高处几盏亮着稳定光线的工程师窗户——那里亮起的灯光同样映在他的眼底深处。
他最后看了眼短信。时间。地点。绝密一级。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他大步走向磐石居深处灯火通明的主楼入口，背影挺拔如松。草原的牛群叫换来了声音，而在地球另一侧板块深处轰鸣的沉默回响，也需要一条不会断裂的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