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正街的清晨被一阵刺耳的广播声撕裂。
“全体工人注意!新工会章程即日起生效!”
雷宜雨蹲在服装厂锈蚀的铁门边,指尖捻着一份油墨未干的《职工福利改革方案》,纸页上“每月增加两斤猪肉补贴”的字样被红笔重重圈出。晨光透过纸背,将方案末尾的签名照得发亮——新任工会主席“赵德柱”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极了周瘸子手下那个专造假发票的陈眼镜笔迹。
“雷哥,这孙子昨晚带人撬了财务室保险柜!”大建一脚踹翻墙角的搪瓷缸,缸底黏着半张被撕碎的旧工资表,“说什么‘工人当家做主’,转头就把咱们定的劳保标准全改了!”
彩凤的算盘珠子“啪”地卡在“应发工资”栏,账本上洇开一团红墨水。她盯着新章程里“绩效工资上浮30%”的条款,钢笔尖“咔嚓”戳穿了纸页:“按这算法,下个月咱得倒贴钱发工资!”
雷宜雨没吭声,弯腰从痰盂底抽出一沓泛黄的《国企改制试点文件》。1991年财政部那页被红笔勾出关键句:“允许职工持股试点企业享受所得税减免”。他忽然笑了,指节叩了叩痰盂——缸底滚出半枚带牙印的工会公章,印文“武汉市第二服装厂”的“二”字缺了道笔画。
“不是要福利。”他拎起公章在晨光下转了转,缺角处露出新鲜的钢印痕迹,“是要厂子。”
服装厂礼堂的吊扇转得吱呀作响,三百号工人挤在长条凳上,盯着主席台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赵德柱正抡着铁勺搅动锅里的红烧肉,肥腻的油星溅到“工人利益高于一切”的横幅上,烫出几个焦黑的洞。
“从今天起,顿顿有肉吃!”赵德柱的勺柄敲得锅沿铛铛响,后槽牙上镶的金牙在镁光灯下反着光,“只要通过新章程,年底还能分红!”
台下爆发欢呼的刹那,雷宜雨朝车间主任老马使了个眼色。老马突然掀开脚边的麻袋,哗啦啦倒出一堆线头凌乱的的确良布料——全是上周被赵德柱克扣的劳保服原料。
“用烂布换猪肉?”老马一脚踩住横幅垂落的边角,“你问问缝纫车间的姐妹,谁家孩子穿这料子不起疹子?!”
人群瞬间炸锅。几个女工冲上台撕扯那锅红烧肉,油汤泼在赵德柱锃亮的皮鞋上。混乱中,雷宜雨接过苏晚晴递来的《全员持股计划书》,封皮上“武汉大学经济系课题组”的烫金字晃得赵德柱眯起眼。
“既然要改革,不如彻底点。”雷宜雨抖开文件,股权结构图上的数字让赵德柱的金牙猛地一颤,“按工龄折算股份,每年分红抵三年工资——当然,主席您得带头认购。”
礼堂突然死寂。工人们盯着“董事长由持股最多者担任”那行加粗字,呼吸声粗重起来。
周瘸子的茶楼里,陈眼镜正用放大镜研究一份《资产评估报告》。
“雷宜雨疯了?给破缝纫机估值五十万?”他指尖戳着报告上武大经济系的公章,突然发现墨迹晕染处藏着行小字——“含德国进口流水线预期收益”。
赵德柱的金牙咬得咯吱响:“管他真假的!老子用工会经费买够51%的股,厂子就是咱们的印钞机!”
他没看见雷宜雨站在窗边,正用搪瓷缸接雨水——缸底沉着半张被泡烂的《轻工部设备报废清单》,那台所谓的“德国进口设备”,编号与服装厂三年前焚毁的旧机床分毫不差。
暴雨夜的服装厂财务室,赵德柱带着六个亲信清点成捆的股权证。
“雷宜雨这傻子!”他蘸着唾沫数完最后一沓,突然发现每张股权证背面都印着极小字体的条款——“企业连续亏损时,大股东须承担连带清偿责任”。
没等他反应,大门被审计局的人撞开。带队的王科长抖开《举报信》,信纸抬头赫然印着周瘸子走私团伙的暗记——正是雷宜雨用褪色墨水伪造的。
“有人举报你们虚增资产骗贷!”王科长一脚踢翻装股权证的铁柜,“银行刚查实,这厂子的德国设备根本不存在!”
赵德柱瘫坐在地时,雷宜雨正在防汛墙边砌进最后一块砖。砖缝里卡着半张股权证,背面连带责任条款旁,有人用钢笔补了句:“1991年11月7日,武汉第二服装厂破产清算日”。
江风掠过水面,新上任的工人董事们正把缝纫机搬进雷氏仓库——那里堆满了用废钢渣改装的“德国进口”零件,每台都贴着崭新的设备铭牌。
第二天汉正街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雷宜雨站在服装厂新砌的防汛墙边,指尖摩挲着砖缝里半露的股权证。雨水顺着钢渣混凝土的凹槽蜿蜒而下,将“连带清偿责任”那行小字冲刷得愈发清晰。身后传来彩凤压低的嗓音:“雷哥,周瘸子的船队今早全动了——六艘驳船吃水线压到极限,却挂着‘空载’的旗!”
大建一脚踢飞脚边的锈铁罐,罐子“咣当”砸中墙角的檀木八仙桌——那是从周氏走私船缴获的“战利品”,如今权当交易所的临时办公桌。“狗日的肯定在憋大招!刚丢了服装厂这块肥肉,转头就盯上咱们的水路!”
雷宜雨没答话,弯腰从痰盂底抽出一张泛潮的《长江水位预警》。水利厅的红头文件上,7月15日的预测水位被钢笔划去,改成了更惊人的数字。“防汛办的老黄收了周瘸子两箱汾酒。”苏晚晴的皮鞋跟碾过地上半截烟头,“昨晚醉醺醺说漏嘴,周家船队备了三百吨钢锭——说是防汛物资,可钢锭能挡什么洪水?”
江风突然变向,裹着柴油味灌进仓库。雷宜雨猛地转身,目光钉死在八仙桌雕花的缝隙里——那处被消防斧劈开的裂痕中,隐约透出一点荧光。
陈眼镜的放大镜悬在一张航道图上,镜片反光遮住了他抽搐的眼角。“雷宜雨以为赢了?笑话!”他指尖戳着图上21号航标的位置,“咱们的灯语系统早升级了——现在用的是水位刻度!”
阴影里的周瘸子“咔嚓”掰断半根钢锭,断面露出蜂窝状的孔洞。“防汛墙砌得再牢,也挡不住‘洪水’冲垮他的证券大厅。”他咧嘴一笑,金牙上反着航标灯般的红光,“等水位涨到7米,咱们的‘钢锭’会顺着雷劈开的墙缝……砰!”
苏晚晴在武大实验室的示波器前抬头:“航标灯闪频规律变了——现在每三次长亮对应当日水位刻度!”她抓起钢笔,在《潮汐表》背面疾书:
三长亮=7米(可沉集装箱)
两长一短=5米(安全通行)
雷宜雨突然抓起痰盂砸向地面。搪瓷碎片四溅,露出底部用磁铁吸附的微型电路板——那是从周瘸子货船暗格缴获的无线电中继器。“不是钢锭……”他冷笑,“是伪装成防汛物资的信号干扰器!”
暴雨夜的长江锚地,大建带人将二十吨钢渣灌入防汛沙袋。彩凤蹲在驳船甲板上,用红漆在每个沙袋画上“周记”的假标识。“周瘸子不是要‘防汛’吗?”她狠狠扎紧袋口,“咱们给他送场‘人工洪水’!”
雷宜雨站在航标灯下,手持改造后的信号发射器。远处周氏船队正按伪造的灯语驶向21号暗礁,而真正的“货物”早已被调包——三百吨钢锭里埋着武钢研究所的电磁干扰装置,只等水位触及7米时自动激活。
7月15日凌晨,江水暴涨。
周瘸子站在船头,看着航标灯疯狂闪烁三长亮。“动手!”他挥旗下令,船员们掀开防水布,将“钢锭”推入江中。
下一秒,江面突然炸开刺眼的蓝光——钢锭里的干扰器被激活,所有航标灯同时熄灭。周瘸子的船队在黑暗中撞上21号暗礁,而雷宜雨的防汛沙袋正顺流而下,袋中钢渣磨粉遇水凝结,将沉船的罪证永远封存在江底。
黎明时分,雷宜雨蹲在新建的防汛墙边,将半块电路板砌入砖缝。
“雷哥,周瘸子的船沉了,但海关捞上来这个。”大建递来一块檀木残片,雕花缝隙里嵌着半张没烧完的纸——竟是服装厂“德国设备”的采购合同,签署日期赫然是破产清算前一天。
苏晚晴倒吸一口冷气:“他早算到我们会用股权置换翻盘……这根本是连环局!”
雷宜雨望向江心,那里漂着一盏破碎的航标灯。玻璃碎片上的荧光涂料随波起伏,拼出摩尔斯电码的最后一个字母:
···—
是“o”,也是“Game over”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