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她在一群同僚嘲讽的目光下,步履沉重的来到开蒙堂,堂内很是吵闹,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的跑跳,见她进来更是无动于衷,对付不了那群荫监生,对付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还不行吗?
裴谨言抄起戒尺怒喝:“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开蒙堂大多是七八岁往下的孩子,裴谨言动怒后齐刷刷跑回了位子上,战战兢兢的看着她。
裴谨言环顾一圈,指着空着的几个位置问道:“都有谁还没来?”
话音刚落,门口便来了三个人,沈珉站在最中央,看到裴谨言时眼神一闪。
他在许氏的寿宴上见过裴谨言,而且他还清楚的记得,这个驸马爷其实是个男扮女装的假男人,前世她的下场也惨极了。
庞德和夏志想带沈珉进去,可裴谨言一眼便认出沈珉的身份,冷着脸道:“谁准你们进来了。”
“来迟了就在廊下站着听讲,散学后再每人抄一百遍字帖交给我。”
沈珉咬了咬牙,庞德和夏志更是不服:“凭什么!钟还没敲,还没上课,凭什么算来迟了!”
“夫子都到了你们还没到,这不算来迟吗?顶嘴夫子不敬师长,再加一百遍。”
庞德将沈珉推上前,“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长公主的小世子,我们方才是陪他去散步。夫子还要罚我们吗?”
裴谨言冷笑,“长公主的世子?国子监里还有皇亲国戚,照样要乖乖叫夫子遵守规制,长公主的世子有什么稀奇?”
裴谨言的态度让两人顿时没了法子,只能咬着牙去廊下罚站。
沈珉腮帮子咬的生疼,他在廊下站了一整堂课,两条腿酸的像面条,他一边揉这腿一边在心里暗恨道,这个仇一定要报。
翌日,裴谨言点了沈珉起来答题,她刻意将千字文里最难的段落挑出,让年仅四岁的沈珉当众诵读并释义。
“你既为长公主之子,当为同窗表率。”
裴谨言手持戒尺,语气看似温和却暗藏讥讽:“便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往后每句需解其义,若有错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孩童,“便罚抄百遍。”
沈珉心中冷笑:这女人果然不老实,还想拿他开刀。
他故作懵懂地挠头,却在开口时一字不差地背诵,甚至引经据典解释道:“玄黄指天地之色,洪荒言混沌之初。”
结束后引起满堂哗然,坐在角落里的小福宝惊讶的看着沈珉,长睫发颤,自卑的抿紧嘴唇。
本来以为他会背千字文已经很厉害了,可哥哥比他还要厉害,怪不得姨姨会更喜欢哥哥。
裴谨言脸色铁青,她怎么也没想到沈珉还是个神童,她不肯不甘罢休,指着窗外竹影道:“既通文理,你再以竹为题,作一首五言绝句来听听。”
这题远超开蒙孩童的水平,只怕沈珉连五言绝句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见他不语,裴谨言竟有些得意的扬起眉头。
沈珉眼珠一转,故意等了片刻才拖长音调说:“风来竹尾摇,节硬不弯腰。纵被千钧压,清声上九霄。”
堂内又是一片哗然,孩子们呱呱鼓掌,一脸崇拜的看着沈珉,即便他站着还不到讲桌那么高。
裴谨言的手不停发抖,哆嗦着嘴唇说道:“不可能……一定是有人提前教你的!胡闹!小小孩童竟然如此虚荣!出去站着!”
不成想沈珉眼圈一红,大哭了起来。
“没有人教我,夫子为何要针对我,呜呜,我要母亲!”
他这时倒像个四岁孩子了,边哭边往外跑,一口一个娘亲,裴谨言只能让其余人自学,飞快追了出去。
沈珉一路跑一路哭,大半国子监的人都听了去,再一打听,原来是裴谨言在课上故意刁难,这还了得,立马便有人告给了祭酒,祭酒将二人全都带到了他办公的书房。
问清来龙去脉后,祭酒先让人把沈珉带了出去。
他脸色不虞的对裴谨言道:“裴大人,你是皇上亲口下令调去开蒙堂的,我知道你和公主平日里有恩怨,可沈珉只是一个四岁的孩童,你此举可愧对你受的圣人教诲!”
“可他一个四岁的孩子,不但知道千字文全解,甚至还能做五言绝句,大人难道不觉得可疑吗?”
裴谨言梗着脖子说道:“我怀疑是长公主虚荣,提前要他备好了答案。”
祭酒眉头蹙了蹙,“即便是提前备好答案又如何,监生在府中另有夫子教导是常事,公主从前也找过先生教裴显吧,怎么到沈珉这里你就有多番意见。至于那个诗,我听说是你刁难他背的,难不成公主还能提前预知你的想法了。”
“我——”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
祭酒警告了一句:“你若再不安分守己,这国子监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裴谨言一时间头重脚轻,只能咬着牙憋屈的点了点头。
这之后,裴谨言不再刻意刁难沈珉,但也将他当成了透明的,更不肯照顾他和小福宝年幼,专挑佶屈聱牙的文章讲,搞得堂中大部分孩子都听的云里雾里,沈珉那点才学也仅限于此,听得直皱眉。
平静日子的转折在这天,裴谨言看完开蒙堂的孩子们练字后回到官舍,预备写折子的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砚台。
那方砚台是地方上贡来的,沈雾几年前给她的珍品,她一直不舍得用,现在为了撑场面才拿出来,没想到才没用两天就丢了。
裴谨言一路找回开蒙堂,不顾还有其他助教在里上课,径直把人喊了出来。
助教夫子听后无奈的回到堂中,问道:“你们可有人看见裴夫子的砚台?”
“没——有——”
“一定在这里!”裴谨言一口咬定,“砚台我在堂中还用过,散学后我直接回了官舍。没落在路上,一定是落在了这里。你们谁捡到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都一脸无辜的摇头。
裴谨言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脸,最后在沈珉那里停了下来。
她大步走向沈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是不是你偷的!”
沈珉惊慌的看着她,助教夫子立即阻拦,“裴谨言你干什么,事情还没弄清楚,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污蔑监生。”
“一定是他,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沈珉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裴谨言你……”
助教夫子没拦住,裴谨言将沈珉桌下的东西全都掏翻在地,一方砚台静静躺在最上面,周围的监生们纷纷惊呼。
“是夫子的砚台!”
“真的是沈珉拿的……”
沈珉红着眼眶扑向助教夫子,“夫子,不是我,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我没有拿砚台,我也没有说谎。”
他澄澈的眼睛看着助教夫子,助教夫子顿时就心软了,那头裴谨言拿着砚台张牙舞爪要找祭酒,这怎么看都是她无理取闹,更有可能的是她自导自演。
助教夫子正想说什么,沈珉突然指着裴谨言的衣袖,抽噎道:“夫子、夫子的袖口有墨痕……”
助教夫子寻着看去,眼皮一跳,眉头皱了起来,“裴夫子,若是我没记错,你之前穿的不是这件衣裳。”
裴谨言的确换了衣裳,她震惊的看着那抹墨迹,也想不到是哪里来的。
“一定是我拿砚台的时候不小心蹭到的。”
庞德趁其不备夺过砚台,“胡说,这砚台分明是干的!”
夏志捏着下巴分析道:“难不成是别的时候沾上的?比如在砚台上的墨还没彻底干涸时,放进袖笼里带来学堂,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塞进沈珉弟弟的桌子,这其中哪一刻时沾上的!”
裴谨言瞳孔骤缩,“胡说八道!”
时辰不早了,裴谨言却全无睡意,她站在府门前,长街对面就是灯红酒绿的闹市,裴谨言眼珠漆黑,青筋跳动的厉害,浑身滚烫,她现在心情烦躁,此刻迫切的想要发泄,她想喝酒!
裴谨言吩咐嬷嬷:“照顾好裴显。”
说罢,便大步流星走上石桥,往河对面的闹市街走去。
她来到之前常来的酒楼,刚上到二楼,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裴谨言?”
裴谨言身后雅间正好在此时打开,一个男子被两个乐妓搀扶着,脸上带着醉意,看到她时整个人都精神了,推开乐伎摇摇晃晃朝她走来。
“正好我们这儿喝着呢,你也来一起啊。”
裴谨言被强行推进了雅间,她脸色不太好看,自从出事后她有意避开以前这些朋友,一是怕被羞辱,二是她曾是这些人里的上位圈,此刻却成了下位圈,裴谨言无法接受。
可男人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将门关上,拉着裴谨言走向玩乐中的人,高声说道:“兄弟们看看谁来了!”
一群公子哥歪歪扭扭躺在花娘堆里玩猜拳,闻声看过去,定睛一看。
“诶呦!这不是裴大人吗!”
“裴大人怎么这个时辰来了,不用陪家里那位吗?”
“你这消息也太闭塞了,裴大人早就没有‘家里那位’了,长公主给写了休书的,连玉碟上的名字可都划了。”
公子哥们笑作一团,季琪也在,也独独他没有笑,季琪推开身边的花娘,“谨言,你坐我这儿。”
裴谨言冷着脸走了过去。
季琪:“你们可都别说了,就算谨言不再是驸马爷了,那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和咱们这些混日子的可不一样!”
他这话倒让这群公子哥的笑收敛了一些,季琪倒了一杯酒给裴谨言。
雅间内的淫乱玩闹继续,除了季琪几乎没人理会裴谨言,裴谨言一杯接一杯的灌酒,喝的两眼迷离通体发红。
季琪把身边的花娘都赶了,陪着裴谨言喝酒,安慰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一时失意而已,以谨言你的才能,必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季兄,你的恩情我记下了。”裴谨言睁着迷离的眼睛,满是酒气的说。
裴谨言也没算她喝到底了多少,这一晚她把这段时间积压的郁气全都借机释放了,翌日再睁开眼,她正跟一群喝的人事不省的公子哥叠在一起,再看一眼外头的天,裴谨言立即爬了起来。
国子监点卯迟到了!
动静惊醒了躺在她身边的季琪。
“唔……什么时辰了?”他捂着宿醉的脑袋问道。
“至少也巳时了!”裴谨言的手指软的系不上腰带,气得直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