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子夜过后,有乐曲声断断续续的在长夜里徘徊,似哀歌,似悲鸣。
那是一曲《霸王卸甲》,琴技并不高超,但乐韵十足,极完美的体现出了乐曲所讲述之人的无奈与悲痛。
姜弥端着一碗汤药进殿,将药搁置在齐叡面前的案几上,自己就跪在边上等着侍奉齐叡服药。
齐叡恰恰奏到别姬,没再往后,只将怀中的那柄琵琶随意放下,端起案几上的汤药就一口气喝下。
姜弥就静静的看着他不带喘气也不皱一下眉的把药喝完。
陛下对苦的接受程度极高,不论多苦的药他都是一口喝下,从不需要配上蜜饯,他甚至厌恶甜食。
等到齐叡喝完药,姜弥跪在边上谨小慎微的问:“陛下,盛世,何奏哀乐?”
他在燕国东宫时期就与义父一起跟在这位主子身边伺候,二十多年了,君心再难测,猜不到陛下的心,也多少能看出陛下此刻是何其感伤。
陛下向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夜奏卸甲,那就必是被什么重伤到了心。
他为人坦荡又直率,更是不避不堪回首之往事,只要是无法言说的事,有人问他就一定会答。
太子温文尔雅知节懂礼是因为他是太子,自幼坐享天下一切最优质资源,因为他是陛下的儿子。
而陛下却是天生就温柔随和。
齐叡指尖触过案几上唯一摆放着的那本《春秋》,眼底看不到任何情绪,“盛世,不是朕的盛世啊。”
“可盛世,因陛下而来。”
齐叡自嘲的笑了,那眼里还是照样麻木,“那你还记得先前他们都说过什么吗?朕长得不像个男人,朕粗鄙不堪,朕没有帝王之仪,朕一派勾栏姿态,朕短命之相。”
“可燕公子当年有言,说陛下,文有夜读《春秋》之儒雅,武有拔刀杀贼之潇洒。他们当年诋毁陛下,但他们相比陛下,就连地里的一粒灰尘都不如,无非是陛下是他们望尘莫及的存在,指点了陛下,才显得他们高尚,说陛下短命之相的那些人,可他们才早早就死了。”
“朕其实没在意过别人说什么,朕当年压根都没想过去争什么,玉贵妃的两个儿子死了之后,三皇兄才是父皇心目中的太子。这么多年了,三皇兄的模样朕都不记得了,朕只记得朕问他为什么非要跟朕过不去呢,然后他冲朕喊,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不甘啊,亡国的骂名太重,他背不动。”
齐叡笑着在说这番话,那眼底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姜弥道:“宜阳王怎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可朕也怕太子沦落至宜阳王同等境遇。”齐叡眉眼间这才流露出忧虑。
“毕竟朕后来带着三皇兄的头,逼朕的父皇自戕殉国,跟朕的父皇说,败局之下总要有人来维护最后的尊严,所以儿臣恳请父皇圣裁殉国,这亡国骂名,就由儿臣来代父皇背负。”
齐叡眼中多了几分泪光在闪烁,“倘若世间真有因果报应,倘若是朕当年逼死生父要遭惩罚,那就只报应在朕一人身上,生死,朕自负。”
“太子殿下贤德,乃国本也,陛下当年之举,乃救国救民也,陛下功绩宏伟,纵是神明亦无法超越,神无权对陛下降罚。”
齐叡听着这奉承的话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朕那时哪有想过什么救国救民,国民对朕好么?皇帝昏庸无能,臣子们各谋私利,将士们守不住国门,举国皆唾弃朕的母亲,结果朕把那个败到已是一摊死灰的败局救活了,保了那群人狗命。都以为朕成了中兴之主,外头把朕传得跟神一样,什么天子以身入局,落子大杀四方,什么朕只有踏上那至尊皇位才能洗去一身污浊。”
“其实朕没那么神话,朕那时也没有赌什么输赢,什么一身污浊,那是朕自己的缘故吗?是朕一人之辱吗?那难道不是举国之辱?朕其实就只想手刃仇人罢了。至于当时那魏帝的项上人头,哈哈.......”
齐叡手肘搭在桌面上撑起下颚,神思怅然,“朕跟燕卿说,你若是真喜欢我,那就去帮我杀个人,成了,我就答应跟你在一起。”
“结果那傻狗他就真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魏帝给刺杀了。”
深知当年之事的姜弥感慨:“那活,普天之下也有燕公子有胆量,也有能力接下了。”
齐叡叹息,“他帮朕杀了魏帝,那时朕也没有什么很宏伟的想法,无非就是手握重兵向魏国投诚开城门的赵家反不反水帮朕的问题,朕那时觉得他们帮不帮都无可厚非。”
“他们反水守国门,那我便称朕。他们若继续保持向魏国投诚的忠心,燕国灭,我便向他国称臣,那么魏帝的项上人头,就是我的投名状。”
“结果就是,赵家是反水了,他们背弃了跟谢家的婚约,让朕娶了皇后,燕卿扇了朕一耳光,说朕背信弃义利用他。”
“他一个刺客,下手没轻没重的,差点把朕扇成傻子。”
说到燕卿时,齐叡才恢复了正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
姜弥暗暗松了一口气。
从陛下十七岁回国起,他就发现陛下的情绪极难有波动,永远都是一样淡漠,被臣下羞辱嘲讽也好,被燕帝打得遍体鳞伤也好,手刃仇敌也好,都没有一丁点情绪。
直到燕公子来到陛下身边,对陛下死缠烂打,经常把陛下惹生气。
如果不是燕公子,他会觉得陛下是个极其恐怖的人,恐怖到不像是个人了。
因为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陛下一点不沾,不怕冷不怕热不怕苦也不怕疼,已经远超出凡人了,燕公子都说他简直妖孽。
不过后来,陛下面对太子时,是个极好的父亲,不带丝毫伪装。
“燕公子若是在,看到陛下夜奏卸甲,知道陛下时常怀念他,应该会理解陛下几分吧?”
毕竟这霸王卸甲,是燕公子喜爱的乐曲,也是他教陛下弹的。
齐叡摇头,喃喃低语:“霸王卸甲......他是虞姬,朕跟了他,才成了霸王。”
他还记得那傻狗,曾以为自己是霸王,他是虞姬。
宛转蛾眉马前死,魂魄不曾来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