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眼睛:小说叙事中“他者视角”的魔法与陷阱
在《红楼梦》第三十二回,黛玉躲在桃树下听宝玉向史湘云剖白心迹:“林妹妹从不说这些混帐话……她从来没说过这些。”此时,桃树后的黛玉“抽身便走”,耳尖发烫,心跳如鼓——这段“偷听”场景的精妙,在于作者曹雪芹用“他人视角”撕开了宝黛爱情的单向叙事,让读者通过黛玉的耳朵、眼睛,触摸到宝玉内心的滚烫,也让黛玉的敏感与自尊获得了更立体的呈现。
小说的魅力,往往藏在“视角”的褶皱里。当我们习惯用主角的眼睛看世界时,“他人视角”就像一把钥匙,能打开叙事的另一扇门:它可以是推动剧情的“旁观者”,可以是揭露真相的“局外人”,也可以是折射人性的“多棱镜”。这种视角的转换,绝非简单的“换个人说话”,而是对叙事逻辑、人物关系与主题深度的重新编织。本文将从“他人视角”的类型、功能与运用技巧入手,解析这一叙事工具的魔法与陷阱。
一、他人视角的类型:从“工具人”到“叙事主体”的层级跃迁
在传统叙事学中,“他人视角”常被视为“有限视角”的延伸,但在当代小说创作中,它的边界已被大大拓展。根据视角人物与故事的关系、信息掌握程度及叙事功能,可将其分为三类:
1. 镜头式“旁观者”:无干预的“摄像机”
这类视角人物是故事的“局外人”,仅作为“记录者”存在,不参与核心事件,也不介入人物心理。其特点是信息客观、视角稳定,适合呈现群体场景或多线并行的复杂叙事。
例如,鲁迅《药》中写“刑场”场景:“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这里的“黑的人”(康大叔)是典型的旁观者视角——他没有情感倾向,只是机械地记录动作,却让“人血馒头”的荒诞场景更具冲击力。读者通过他的眼睛,看到的是封建迷信对人性的扭曲,而非个体的情绪宣泄。
2. 过滤式“参与者”:有限信息的“传声筒”
这类视角人物是故事的“局内人”,但仅能获取部分信息(或因身份限制,或因认知局限),其视角自带“滤镜”,常用来制造悬念或推动推理。
日本推理小说《竹林中》是典型案例:强盗多襄丸、妻子真砂、樵夫三人分别讲述同一桩凶杀案,每个人的视角都隐去关键细节(如多襄丸隐瞒自己因欲望杀人,真砂隐瞒自卫时的反抗,樵夫隐瞒偷走短刀)。读者通过这些“不完整视角”的拼贴,逐渐逼近真相——这种“罗生门”式叙事的核心,正是利用“参与者视角”的局限性,让单一事件呈现出多重可能。
3. 映射式“多棱镜”:人性的“对照镜”
这类视角人物与主角存在某种关联(如对立、模仿、镜像),通过他们的观察,折射出主角的隐性特质或人性的复杂面向。其特点是视角带有主观色彩,但能通过“他者之眼”放大主角的矛盾性。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皮埃尔与安德烈公爵是两条主线,但托尔斯泰常借拿破仑的视角写皮埃尔:“这个矮个子男人(皮埃尔)在战场上来回奔跑,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某种奇怪的平静——仿佛他不是来打仗,而是来观察一场游戏。”拿破仑作为“他者”,用自己的傲慢与功利,反衬出皮埃尔对战争的纯粹困惑,这种对比让皮埃尔的“成长”更具说服力。
二、他人视角的功能:为何需要“借别人的眼睛看世界”?
1. 突破单一叙事,拓展故事维度
主角视角容易陷入“自我中心”的陷阱,而他人视角能提供更广阔的信息网络。例如,《红楼梦》中写刘姥姥进大观园,通过她的视角,读者不仅看到贾府的奢华(“一两银子一个的茄子”),更看到贵族生活的荒诞(“茄鲞要十几只鸡配味”)。这种“乡下人看贵族”的视角,比贾政的“家长视角”或黛玉的“闺阁视角”更能揭示封建家族的腐朽本质。
2. 制造悬念与张力,激活读者参与
当读者通过他人视角获取碎片化信息时,会本能地填补“未知空白”,这种“信息差”能极大增强阅读代入感。例如,麦克尤恩《在切瑟尔海滩上》写新婚之夜,妻子弗洛伦斯因性冷淡逃离,叙述者没有直接写她的心理,而是通过丈夫爱德华的视角:“她的背影在月光下像片颤抖的叶子,我站在原地,听着拖鞋拍打走廊的声音,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她在火车上主动牵我的手——那时她的手比现在暖得多。”爱德华的困惑与回忆,让读者忍不住追问:“她为何逃离?是恐惧,还是另有隐情?”这种悬念推动读者主动寻找答案。
3. 深化主题,揭示“未被言说的真实”
许多小说的核心主题,往往藏在“未说出口的话”或“未被注意的细节”里,他人视角能成为挖掘这些真实的“铲子”。例如,哈代《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被亚雷诱奸后回到家乡,村民们的视角是这样的:“她从前那么单纯,现在走路都低着头——肯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种集体视角的恶意,比直接写苔丝的痛苦更能揭示“贞洁观念”对女性的压迫。
三、他人视角的运用技巧:如何让“他者之眼”为我所用?
1. 选择“合适的观察者”:视角人物需与故事产生“强关联”
他人视角的价值,在于其“特殊性”——他必须是故事的“利益相关者”,否则视角会沦为苍白的“记录”。选择视角人物时,需满足以下条件之一:
身份关联:与主角有血缘、职业、阶层等联系(如《红楼梦》中刘姥姥与贾府的主仆关系);
情感关联:对主角有明确的态度(同情、嫉妒、仇恨等)(如《呼啸山庄》中洛克伍德对希斯克利夫的好奇与排斥);
功能关联:能推动剧情发展(如侦探小说中的“华生”,通过他的提问引出福尔摩斯的推理)。
反面案例:某新手小说中,主角参加同学会,作者突然插入“隔壁桌陌生大叔”的视角,写他观察主角的表情。由于大叔与主角无任何关联,他的观察既无信息价值,也无情感共鸣,沦为冗余内容。
2. 控制“信息边界”:让视角成为“有限窗口”
他人视角的魅力,在于“不完整”——读者通过有限的视角拼凑真相,比直接被告知更有参与感。因此,需明确视角人物的“信息权限”:
认知局限:视角人物无法知晓未发生的事(如不能提前写“后来他才知道……”);
情感滤镜:视角人物的主观判断会影响描述(如厌恶主角的人会放大他的缺点);
物理限制:视角人物只能观察“可见、可听、可感”的事物(如无法直接写“他心里想……”,除非通过表情、动作间接暗示)。
例如,芥川龙之介《鼻子》中,写内供(长鼻子的僧人)的弟子帮他缩短鼻子:“弟子捏着鼻子的一端,像拔萝卜似的往上提,内供疼得直咧嘴,却不敢出声——他怕弟子笑他‘连这点疼都忍不了’。”这里,弟子的视角仅能看到内供的动作(咧嘴、不敢出声),无法直接写他的心理(自卑与尊严的挣扎),但读者通过“怕弟子笑”的细节,已能推测出内供的矛盾。
3. 保持“视角一致性”:避免“上帝视角”与“凡人视角”的混杂
他人视角的关键是“代入感”,若在叙述中突然切换到全知视角(如“其实他不知道,此刻窗外正有一双眼睛在看他”),会破坏读者的沉浸感。因此,需遵循以下规则:
单一视角优先:一段文字中尽量只用一个人物的视角(除非明确需要切换);
视角转换需“锚点”:若必须切换(如多视角叙事),需用明确的场景转换(如“与此同时,在二楼的露台……”)或时间跳跃(如“三天后,当林夏再次见到他时……”)提示读者;
避免“越界解读”:视角人物不能“读心”(除非有明确依据,如对方的眼神、动作暴露了情绪)。
例如,东野圭吾《白夜行》中,雪穗与亮司的故事通过多个他人视角展开(警察、邻居、店员等),但每个视角都严格限制在该人物的认知范围内:邻居阿姨只看到雪穗“优雅得不像穷孩子”,警察只关注案件的时间线,没有人知道两人背后的“共生关系”——这种“碎片化视角”反而让真相更具冲击力。
4. 用“细节”强化视角的“真实感”
他人视角的可信度,取决于细节的具体性。与其笼统写“他很紧张”,不如写“他捏着咖啡杯的手指泛白,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渗进衬衫,他却像没感觉似的——这是他第三次把咖啡洒在袖口了”。通过具体的动作、感官细节,能让读者“相信”这个视角的真实性。
例如,汪曾祺《受戒》中写小英子看明海划船:“她的眼睛可真亮啊,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明海的船桨搅碎了水面的倒影,她却看得更清楚了——他裤脚上的补丁是月牙形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她绣的花。”小英子的视角里,没有“喜欢”“心动”这样的抽象词,只有“眼睛亮”“补丁月牙形”等具体细节,却让读者真切感受到少女的朦胧情愫。
四、他人视角的陷阱:警惕“视角滥用”的三大误区
1. 误区一:“他人视角=上帝视角”
许多写作者误以为用他人视角就能“全知全能”,导致视角越界。例如,写职场新人小周被同事排挤,用“前台大姐”的视角写:“小周今天又被王经理骂了,其实他活该——上周他偷偷改了王经理的数据,现在报应来了。”这里,前台大姐的视角本应只看到“小周被骂”,但她却“知道”小周改数据的内幕(未发生的事),破坏了视角的真实感。
2. 误区二:“他人视角=工具人视角”
部分写作者将他人视角简化为“背景板”,仅用来推动主角行动(如“他路过时推了主角一把,主角摔进了泥坑”),却忽略了视角人物的情感与动机。这种“工具人视角”会让故事显得生硬,读者难以对视角人物产生共情。
3. 误区三:“他人视角=削弱主角魅力”
有人担心用他人视角会分散对主角的关注,实则不然。优秀的他人视角能通过“对比”或“反射”,反而强化主角的特质。例如,《哈利·波特》中,斯内普对哈利的厌恶视角,反而凸显了哈利的“无辜”;《小王子》中,狐狸对小王子的“驯养”视角,反而让小王子的纯真更动人。
结语:他人的眼睛,是照见人性的镜子
小说的本质,是“用虚构的方式讲述真实”。而真实的维度,远不止主角的内心独白——他人的视角,是照见人性褶皱的镜子,是打开叙事迷宫的钥匙,更是连接“个体经验”与“集体记忆”的桥梁。
当我们学会用他人的眼睛看世界,我们会发现:主角的“独特”可能只是视角的局限,反派的“邪恶”或许藏着未被看见的创伤,平凡的“日常”里可能涌动着惊心动魄的人性博弈。这种视角的转换,不仅能让故事更丰富,更能让写作者跳出“自我”的牢笼,触摸到更广阔的生活真相。
毕竟,最好的故事,从不是“我”的独白,而是“我们”的合唱——而他人视角,正是这场合唱中最动人的声部。